前天清晨,一个阴影挡住了通常会照在我眼睛上的最初几缕朝阳,该是派蒙我模糊地想到。从前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刺眼光线,它会迫使我在吊床上转过身去,不完全醒来,继续做着格外抚慰人的梦,好补偿夜里不安的睡眠。
是凉棚铁杆上吊着的什么东西挡住了阳光,我突然醒过来:派蒙!?,不是,派蒙还在睡着...!
船长的身体挂在横杆上,轻轻摇晃着。他背对着我,吊在那儿,头倚在shang吊用的粗绳上。我马上去叫了机械师,他立刻赶到,帮我一起把悬着的身体放了下来。
那张青紫的脸庞上的表情,那时我才记起,死者生前最常有的表情之一,是他醉酒最厉害时的脸,带着某种规整的尊严,让人想起以前致力于表演古须弥或璃月戏剧的某位不知名演员。
我们翻了翻他的衣服,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些文字,但什么都没找到。机械师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锁得更紧,更没有表情。领航员过来看着我们,带着老年人才有的克制的共情能力摇了摇头。
我们找到一块适合埋葬尸体的土地,把船停在了岸边。将他裹进了他从前最常用的那张吊床里。几个人挖着地,那里的土硬度和黏土差不多,坑挖得越深,土便红得越烈。
快一小时后,墓穴挖好了。
我们全都浸在汗水里,四肢也痛起来。几个人把遗体放下去,将土重新填好。领航员刚一下船就去砍了两根硬木树枝,在我们拿铁锹干活儿时,怀着温柔的耐心做了一个十字架,并用小刀在硬木杆上刻下了精心设计的字样:“船长”两个字。
我们站在坟墓周围默哀了一会儿,周围一片旷野...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发觉那会破坏大家正沉浸于其中的专注。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追寻着自己那份独有的回忆,纪念着——他和我重复了许多次的话中——表示过的在度过了不属于他的人生之后——终于安息了的同伴。
我们向平底船走去准备继续上路时,我知道我将一位朋友留在了那里,他前后一致的严谨和没有棱角却坚定的温和亲切,是我永远的榜样。
平底船开起来时,派蒙那时已经醒了也发现了船上有些不一样,和我衣服上的红土,她和我找到机械师,我想问他该怎样继续旅途。“您不用担心。”这话让迷糊的派蒙莫名的安心了些。他用他虽然粗野却也能让人明白的混合语言说着:
“咱们会去木材厂的。从两年前开始,我就是船的主人了。船长在大河的军事基地买下它时,我就把这个宝贝——很久的马达给装上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在等待一个那样的机会。
后来我从他手里把船买了过来,但是从来没想过让他走。他能去哪儿呢,谁会要他呢,他那种办事的方法?他吼出来的那些命令可能会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是船的主人和船长吧。
他是个好人,受了很多罪,谁能比我更懂他呢。
他管我叫机械师,我真正的名字是普朗克,但他不喜欢。他很尊重您,有时候会感叹没能在其他时候认识您。
他说两位要是早些认识,也许能做出一番大事来的。”
机械师回到了马达旁,我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水流。
我又想到了关于死亡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所说的、所编造的、所散播的关于它的一切不过是寒酸的幻想,与那个敦实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事实毫无关系,正是死亡的秘密把我们带向了它。
显然,船长在几天前就已经决心去死。他不再喝酒就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他心里有东西停止了,那东西仍然维持着他的生命,但却永远破碎了。
那晚我们的对话又浮现出来,清晰到无可争辩。
他当时就是在告诉我——他已经决定了的事——他不是那种会突然说“我不响活辣”的人——他有战败者的羞耻,我那时也并不想去思考解释那个信息,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当时更倾向于把它掩在灵魂那个转角处,我们通常都会在那儿藏些已成定局的消息,那些无须依靠我们——便可以走向终点的——无法抵抗的消息。
他应该会感谢我当时的态度吧——我是个忠实的聆听者。他对我说那些话,是为了在死后被记得,是为了在永远与我相伴——他很清楚这一点——关于他的记忆里永恒。
他give up生命的方式谨慎至极。
一直等到我睡沉时才行动,应该是在拂晓之前不久。他唯一能用的就是凉棚的铁杆。因为用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被我们发现。那种羞耻心和谐地将他的性格填补得更加完整,让我觉得他离我更近,更符合我心里那个——懂得如何在——阴险或茫然的同行间——周游世界的男人形象。
我越想他,就越明白,自己几乎了解了他的全部人生,他的性子、他的堕落和他曾寻得的幻梦。我像是认识他的父母:他的母亲有着粗野的红皮肤,无限忠于她的男人,他的父亲则迷失在淘金梦和永不可抵达的幸福里。
我能看见“ji院”里那位胖胖的老鸨,听见她畅快的笑声和性感的踱步,还有那位姑娘,他周围的人中,我最熟悉的就是她了。
关于她还有把她抛弃在异地里的事,有太多可以讲述:
那是他的一种开始死亡的方式,一种在无可救药的多重道路上,迈着不可逆的步伐,在内心建立死亡的方式。
我睡不着,整夜都在吊床上翻来覆去,回忆、思索、重建着一个切近的过去,在这个过去中我接受了两三个教训。
那应该已在我的未来留下了永久的痕迹,或许,从这时起,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死亡。只是我不敢多想。唯有希望一切能自动重上正轨。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到荒原,躲进柯莱那桀骜不驯却有益于健康的保护里。
她一定很能理解船长。谁知道呢,她拥有能探测到失败者的敏锐异常的嗅觉,但这些人通常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一切都那么复杂,迷宫中有那么多的困难与意外,我们却想尽办法——对它的出口视而不见,而后,当我们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同一张脸庞、同一个源头时,等待我们的又是无尽的单调。
上午,不可能再睡着了,我会去和机械师一起喝杯咖啡。我已经清楚这关于无可奈何之事的苦苦思索会走向哪里——最好不要靠近那种枯燥无味。
它就在我们心里,最好能忽视它在我们灵魂中所占据的面积。
也就是那时,派蒙在一旁唱完了晨歌,问我船长去哪里了?我当即说到:
“他回旷野了,他本来就是那里的人,现在从船上永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