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何为汉室

第273章 何为汉室

这小孩,正是钟繇的幼子,钟会。

钟繇七十三岁时,太尉贾诩病亡,钟繇凭借资历老,活得长,得以代贾诩为太尉,位列三公。

钟繇一生宦海沉浮,起起落落,临老了,居然混了个位极人臣,当然是十分欢喜。为庆祝这一喜事,凑个双喜临门,钟繇又纳美妾一房,乃十七岁的张氏,山西太原人士。

要知道,钟繇已经七十多岁了,妻妾成群,子嗣众多,纳妾不过是为了找点乐子。谁成想,半年之后,这张氏的肚子居然大了起来。钟繇以耄耋之高龄,居然还能如此神勇,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不得不令同僚友人们羡慕不已。

又过数月,张氏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这可把钟繇高兴坏了。所谓老来得子,最为疼爱,毕竟既当爹爹又当爷爷,双倍亲。很多皇帝诸侯之所以动了废长立幼的念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却说钟会看到老父亲被人欺负,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抱着刘协的大腿,用尽吃奶的力气拉扯,想要把他拽倒。

刘协再怎么说,也是个要脸的体面人,若是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未免也太跌份了,于是只好僵在原地,哭笑不得。钟繇也在儿子的“保护”之下逃过一劫,少挨了几下打。

这时候,众人都看见周默前来,终于有了台阶下,各退一步,不再言语。

周默先是驱散围观的士兵,然后将几个人全都叫进军帐。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是出土文物级别的身份,可厮打起来,却和市井里面的刁蛮老太太一般,撒泼打滚,丝毫不考虑影响。

见闲杂人等都已经散去,周围再没有外人,周默才开口问道:“山阳公为何打人?”

刘协狠狠地道:“奸臣逆贼,皓首匹夫,吾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打他们算是轻的。”

一经询问,终于知道,刘协痛恨钟繇、华歆等人久矣,尤其是华歆。

当年刘协曾经密谋过数次大事,衣带诏是人们最为熟知的一次,另有一次则是由伏皇后亲自策划,却是胎死腹中。

直到多年之后,这次事情遭到败露,曹操大怒,就要逼迫刘协废后。

时任尚书令的华歆为表忠心,揽过了这个差事,亲自带人闯入皇宫,命人破开墙壁,亲手揪出了躲藏在里面瑟瑟发抖的伏皇后。

伏皇后披头散发,被强行带出皇宫,经过皇帝刘协面前,痛哭流涕道:“不能复相活邪?”

不能再给我条活路吗?

刘协与伏皇后也算是患难夫妻,当年逃离长安时,一路吃糠咽菜,没少一起受罪,所以感情还是比较深厚的。

但面对冷面无情的华歆以及气势汹汹的曹操亲卫兵,刘协虽然愤怒无比,却是吓得不敢发泄分毫,只哭泣道:“我亦不知命在何时也!”

伏皇后就这样被带走,数日后遇害,她生的两个皇子被毒酒鸩杀,伏氏宗族一百多口,全被处死。

这件事在刘协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被囚禁几十年,受过无数屈辱,但哪怕是受禅台上亲手将传国玉玺交给翻着白眼的曹丕时,也没有这般刻骨铭心。

听完刘协声泪俱下的控诉,周默也是叹了口气,这好好的皇帝当成了窝囊废,连自己的老婆也不能保护,也是真够惨的。

还不如老曹家那位高贵乡公,冲冠一怒,玉石俱焚,拼着一死,至少也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溅了他篡位者一脸。

这皇帝的血,可不一般,溅上去,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伏皇后死后,先帝也曾在蜀中为其发丧。”周默道,“你们埋在一个衣冠冢里。”

“玄德公还是个厚道人啊。”刘协叹道。

周默又转头问华歆:“华太尉,这山阳公所言,可是实情?”

华歆却是脑袋一昂,高声道:“天命有变,神器易更。无德之人,怎配窃据高位?我只不过是顺天应时,而大汉气数已尽……”

“尽你妈个头!”

华歆一句话还没说完,周默就大骂一声,抄起案上的一枚笔洗,丢到了他的脑门上,顿时就砸起了一个大鼓包来。

“你再说,大汉气数怎么了?”周默大声质问。

华歆却是依旧昂着脑袋,瞪着周默,闭口不言。

“拖出去,给我打。”周默道,“念伱老迈,只要你肯说一句‘汉祚未绝,炎汉必兴’,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可如果你觉得自己骨头硬,也可以不说,我就当个刽子手,成全你这个大魏忠臣,将你打死,去阴间陪曹阿瞒去吧。”

华歆的嘴唇在颤抖,似乎想要开口怒骂,似乎又是不敢。直至此刻,他甚至都不相信,周默真敢打他。

接着,华歆直接被拖出营外,被两个士兵反扣着手,狠狠按在木凳上,撩起衣袍,扯去外绔,撕开犊鼻裈,直露出两扇大腚来。

带着毛刺的粗糙木棍,狠狠地抽在华歆的腚上,只一下,便是鲜血淋漓,只两下,便是皮开肉绽。

“啊!啊!”

刚挨了两下,华歆便连声惨叫,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道:“汉祚未绝,炎汉必兴!汉祚未绝,炎汉必兴!”

一连喊了七八遍,才停了下来。

华歆这一辈子,是受人尊敬的一辈子,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他伺候过的老板也不少了,先是何进,再是董卓,之后还有袁术,孙策,直到曹操,再到如今落在周默手里。但无论是面对哪个老板,都看重华歆的名声,奉其为座上宾。

若不是华歆突然说出“大汉气数已尽”这样的话来,周默多半也不会动他。

士兵们将他裤子穿上,拖进大营,听候周默发落。

华歆边哭边道:“将军,汉祚未绝,炎汉必兴。是我愚蠢,妄言天命。”

“亏你还是曹魏太傅,拿着曹家那么厚的俸禄,却是一打就趴,毫无半点骨气,简直是吃里扒外,不是东西。你难道就不想想,你这么说话,你主子曹叡,会怎么看你?”

华歆哭丧道:“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求看在我年事已高的份上,能饶我一命啊。”

周默对刘协道:“他在饶命诶,山阳公你怎么看?杀还是不杀,就由山阳公来决定吧。”

刘协点了点头,对华歆怒目而视,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华歆肝胆欲裂,爬到刘协脚边,涕泪横流道:“山阳……不,陛下,求求了,再给我一条活路吧。”

此情此景,犹如当年伏皇后求生之时。

过了许久,刘协终于开口道:“若为一己之私虑,吾恨不得食汝肉,寝汝皮。只是,即便杀了你,又能如何?伏皇后也不会死而复生。”

刘协转头对周默道:“昔日董卓杀袁次阳(袁隗),王允杀蔡伯喈(蔡邕),曹操杀孔文举(孔融),都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名声。华子鱼虽然不能同袁、蔡、孔等人相提并论,但在当世也是名满天下。倘若轻易杀之,恐怕会遭到天下人非议。所以,还请将军慎重决定。”

刘协的话,周默一听便知,他不是不痛恨华歆,只不过是当孙子当太久了,习惯于看人眼色行事,哪怕心里再恨这个华歆,最多也只敢打他一顿出气,而不敢越过周默擅做决定取人性命。

即便周默开口允许他自作主张,他也不敢。这种欲擒故纵的戏码,当年曹丞相可没少用过。

只是这一次,刘协是真的误解了周默的意思。

若周默自己动手杀华歆,天下人当然会有所非议,周默当然没必要惹这一身骚。

可若是由汉天子刘协亲自动手,那就是再尖酸刻薄的人,也会闭嘴。

杀妻之仇,背主之恨,做出这样的事,什么理由也不可能原谅。

在汉末这个游侠之风盛行的年代,血亲复仇是被普遍提倡的。任谁知道了,也要叫一声好,说一句天道有轮回,恶人终有恶报。

更何况,刘协主动出马,帮汉军搞来了军粮,有大功在前,周默是真心愿意成全他这一次。

周默拔出佩剑,交给刘协。

“山阳公,你是个男人,想想你的妻子。我只能言尽于此了。”

刘协接过剑来,看了周默一眼,顿时也明白了周默的意思。

他不是曹操。

“啊!”

刘协大叫一声,挥剑刺穿了华歆的喉咙。

随着华歆扑倒在地一命呜呼,一股暖流涌入刘协的全身,令他舒畅无比。

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屈辱和阴霾,都在这一剑之下烟消云散,也仿佛重新激活了深埋心底的胆勇之气,令他心潮澎湃,宛若重生。

周默命人将华歆的尸首拖出去,交给他的家人处理。

然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个目标——钟繇。

不同于华歆,钟繇是个相当有骨气的人,看到自己的老同事死在自己的面前,却是面不改色。

与周默四目相对片刻,钟繇昂首朗声道:“要杀便给我个痛快的,钟繇可以死,但绝不受辱。”

周默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刘协。

刘协还沉浸在刚才杀人的激动之中,缓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钟元常,当年在长安的时候,我视你为心腹忠臣,对你信任有加。你说曹孟德实力强大,又忠诚汉室,我这才下定决心,设法逃离长安,先回到洛阳,后前往许昌。我只想问一问,你当时是在伙同曹操骗我,还是你也被他所骗?”

钟繇道:“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有被曹公所骗。我相信曹公当然是有一定的私心,但同时也是真的想恢复汉室,三造大汉。不光是我,荀文若也是这样认为。初到许昌之时,曹公如何待你,你也清楚。只是之后的事,就不是我等所能够左右的了。”

“唉,你说的没错,我不杀你。”刘协长叹一声道,“只是我还想问一问你,你颍川钟氏数百年为汉臣,食汉禄,到了你这一代,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大汉了?”

钟繇摇了摇头道:“有或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山阳公当明白,大汉已经亡了。”

刘协没有说话。

周默却是拍案而起,责问道:“胡说八道,你就不怕我杀你么?”

钟繇看了看周默,眼神毫不示弱,开口道:“大汉已经亡了,这是事实。你就是杀了我,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也只有你们西蜀之人,还在自欺欺人,指鹿为马,蛊惑天下。

“刘玄德一代英雄,我是佩服的,但他口称复兴汉室,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王霸之业。包括你们这些后继者,也都是一样。纵使你们攻下长安洛阳,一统天下,你们复兴的这个政权,也根本不是什么汉室,只会让天下有识之士,耻笑尔等。”

周默没有说话,一旁的马谡却道:“昔日光武皇帝,乃是长沙定王刘发一脉,中兴大汉,无人置喙,今日昭烈皇帝,也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系出同宗,为何在你口中,就不能复兴汉室?”

钟繇道:“昔日光武皇帝之时,汉室皇脉已被王莽灭绝,光武高举义旗,廓清海内,自然可称正统。可如今你们身边,还坐着一位正牌的大汉天子呢,亦或者说,也是你们口中所称的大汉孝愍皇帝。我不知道,你们复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汉室?”

钟繇的话夹枪带棒,讽刺十足,马谡也是能言善辩之辈,此时却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协的身份,的确是令人头疼的问题,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处理不妥,甚至能够严重动摇季汉的合法性和统治根基。

所以周默才根本不敢自己擅做决定,将之杀掉以绝后患,一定要让诸葛亮知道之后,从长计议。

“不必多言了。”周默道,“清者自清,我大汉国自会向天下人交代。”

“交代不了的。”钟繇道,“苍天有眼,你们交代不了的。”

周默命人将钟繇带了下去,刘协也自觉尴尬,如坐针毡,也拱手告辞了。

房间里只剩下周默和马谡二人,却是相视苦笑,相对无言。

马谡似乎也被钟繇的话有所动摇,苦笑一声道:“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天下难道只是成王败寇一种规则吗?我们复兴的汉室,难道真的不是汉室吗?”

“别多想了。”周默道,“洗洗睡吧,明天说不定子龙将军的消息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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