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市及周边都没什么重工业发展, 人口数量又相对少,空气比杭市要好许多,夜空也更好看些。
都说月明星稀, 但今晚本就是残月, 再亮也亮不到哪去, 云层外还依稀可见几颗星星。
钟晚摇摇头, 笑说:“没什么。”
梁序之也抬头, 跟她看着同一片夜空, 酒店楼下的湖边能见到几个人在散步,似乎有情侣, 也有一家人,只是这个高度看下去, 那些人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钟晚在镇里就卸了妆,这会儿穿着白色的吊带和轻薄的罩衫, 衣摆被风拂起来浅浅的角度。
她旁边不远处就是那颗黄色的灯球,侧脸好像被光晕蒙上一层金色的纱。
两人同时安静片刻, 梁序之看向她, 嗓音低沉:“你,现在考虑得怎么样。”
钟晚正好也在想这件事,转过脸,撞进他的目光。
她垂下眼,过了几秒,小声说:“我总是担心,我们只要再开始…又会回到去年那样的关系。虽然你说是‘正常’, 但其实…我们俩本来都没多正常。”
她不知道‘正常’的恋爱应该怎么谈, 梁序之更不知道, 从性格来说, 她好像下意识习惯逃避,而梁序之则习惯决断与掌控。
钟晚承认她对感情总是抱着悲观的态度去看待,亲情也好、爱情也好。
但他们现在这样的相处感觉太好了,她甚至会害怕,给他们的关系再多一层身份或是名义上的束缚,会不会立刻变质,一路朝坏的方向发展。
梁序之看着她,缓慢抬手,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轻挽到而后,目光幽深,但仿佛又是带着温度的。
他徐徐出声:“去年最后几个月的事,你离开港岛之后,我反复想过很多次。不论怎么想,都觉得对不住你,亏欠你很多。”
“当时只觉得,只要我想,就总有办法留你在我身边,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也没有尊重你。”
钟晚抬头与他对视,另一侧玻璃围栏上的灯球也映进他眼中,光亮里有自己小小的倒影。
她轻咬了下唇,“…我不是还在介意之前的事。”
梁序之低声:“但我总会想,轻飘飘的‘对不起’显得太没诚意,应该多补偿你什么。可我能给的,好像都是物质上的,你肯定不会接受,而且给你那些,又好像回到了以前。”
他笑了下,神情中难掩无可奈何的意味,转身去茶几上取了烟盒,抽出一支,微低下头,单手拢住火焰点燃。
梁序之指间夹着烟,下意识跟她拉远了距离,坐在沙发上。
钟晚静了须臾,望向他,轻声说:“其实你现在给我的,就已经不是跟物质相关的了。”
梁序之抬眸看她。
一会儿后,钟晚问:“如果再开始,你真的能做到不干涉我,比如我接你不喜欢的戏,比如没那么多空闲时间陪你。再或者,有矛盾的时候,我可能不会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顺着你。你会能接受吗?”
梁序之有点一眼难尽的表情,偏头看她:“好像,你以前也没有什么事都顺着我。”
“……”
钟晚尴尬地垂了垂眼:“…但最后还不是大都如了你的意。而且,你肯定明白我想说什么的…”
有些旧账翻起来没完,现在也不合适去谈论那些。
梁序之言简意赅地回答她:“可以接受。”
钟晚继续道:“那万一哪天我们再有无可调和的矛盾,或者谁改变心意了,我们能不能…还坦然得接受这段感情结束,彻底桥归桥,路归路。”
“具象一点来说,如果以后我想要跟你分开,你会尊重我的意见,同意分手吗?”
这次,梁序之不说话了。
钟晚也算是对此有心理预期,没太意外,微抬了抬眉,回到他对面的沙发上,抱臂安静坐着。
不知又静了多久,梁序之嗓音平缓,徐徐出声:“晚晚,你大概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次是否开始,选择权在你,但如果你决定开始,我就不能再接受一次结束。我曾经放过你一次,那是因为一开始你就不是自愿,但这样的事我没法再重复第二次。如果再有一次,我应该不会再放你走。”
“只要你在,任何事都能商量,我不认为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唯独这件。我也清楚,我不可能在完全拥有过之后,再坦然面对失去,再看着你跟其他人恋爱、结婚,做曾经跟我做过的事。所以,要怎么决定,你可以继续考虑。”
梁序之声音很好听,低沉的声线,偏凉的音质,缓慢说着这些,像是有蛊人的魔力一般。
钟晚甚至在想,这才是真正的他,如果他轻易答应了,他们重新在一起后他能泰然接受再度分开,那才必然是在诓骗她。
梁序之看到她鼻尖有细细一层汗珠,站起身,将烟碾灭,拉开了通往客厅的玻璃门,让室内空调的冷气溢过来。
转回身时,他低头看着她,淡笑了下,眸中掺杂着一抹苦涩,“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做商人太久,所以变得贪心。”
“进屋吧,时间也不早了。”
钟晚也站起身,穿过那扇门往客厅走,也扯了扯唇,呼出一口气,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我的确需要再考虑一下,毕竟…现在看来好像不止单纯是谈恋爱那么简单,而是件人生大事了,你应该也希望我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梁序之也从露台出来,顺手把那面玻璃门关上,看向她,“嗯,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钟晚知道现在提出这种问题也许不合时宜,但她确实好奇,“那为什么你现在能给我考虑的机会,或者说,接受我可能会拒绝的结果?”
梁序之好像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样子,默了片刻,说:“大概是现在有心理预期,而且,过去一年的生活,都过得跟你拒绝之后差不多。”
“怎么会问这个?”
钟晚在他眼神中看出了审视和揣度的意味,抿抿唇:“…单纯好奇而已,你别想套我话,现在我自己都不清楚答案。”
梁序之收回目光:“行。”
今夜难得有好好补眠的时间,而且钟晚也不得不承认,酒店的居住环境比镇上的“宿舍”舒适程度不止高出一点半点。
小宋发来的剧本改动她还没看,明天上午起床吃过早餐大概就要回镇里化妆。
钟晚看他一眼,似是淡定地说:“我要回房间了,你也早点休息。”
“对了,那个诗集给我?”
梁序之淡笑了下,缓步走到玄关处,从行李箱里把书拿给她。
钟晚接过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这本书好像比三年前在澳城看到时要旧了很多。
本来就是简装版,现在看着封面都有点卷边了。
钟晚象征性翻了两页,问:“这是你当时说要送给我的那本吗?”
梁序之微抬了下眉,简短道:“如假包换。”
“好吧。”
钟晚合上书,拿在手里,走到门口时,转身道:“回去了,明早我叫车送我吧,不用麻烦林叔了。”
梁序之静默须臾,抬手轻抚过她的头发,“明早再说。”
“回去睡吧,晚安。”
“…晚安。”
回到房间,钟晚坐在客厅,随手翻着那本诗集。
很莫名的,因为入戏压抑了半个月的心情今晚瞬间就松快起来。
她垂着眼,随手一翻,正好翻到的就是第十五首,三年前梁序之给她读过的那首。
她印象太深,不仅因为他读过,还因为吴邈邈把她喝醉酒后背这首诗的窘状录成了视频。
钟晚这时又发现,她能随手就翻到这一页,好像并不是巧合。
她把书举起来些,仔细观察着书页,发现这一页的纸张看起来也比其余的页数更旧一些,明显就是有人常翻这一页导致的。
钟晚把书再次合起来,放在腿上,轻轻沉出一口气。
过去他们分开的一年,难道梁序之也会经常翻开这首诗吗。
是因为想到她吗……
钟晚抱着那本诗集出了很久的神。
她不是不想尽快做出决定,只是,这一次如果开始,就真的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这样的选择,让她想起某部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
To love or to die, I never set back。*
要么爱,要么死,永不回头。
**
隔天上午,梁序之还是让林叔开车送她回了镇里。
湖市气候潮湿,也不知剧组的工作人员是怎么一晚上加一上午就把泥地弄干的,钟晚化好妆后去片场,一切还是照旧。
也许是梁序之特意交代过的缘故,从赵导到其他演员,再到组里各种工作人员,无一人提起昨天收工后梁序之接她走的事。
直到这天夜戏收工,许褚然找钟晚对词时压低声音多问了句:“…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不然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跟万泰的梁董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放心,我不会往外说,也不会做什么评判。”
钟晚斟酌几许,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告诉他:“之前在港岛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过。”
许褚然琢磨着,低声:“那就是后来分开了的意思…那现在吗,他又在追你?”
钟晚含糊道:“算是吧。但也不算是通俗意义的那种追,一言难尽,我也不想细说…”
闻言,许褚然便也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像是开玩笑一般的口吻:“不管具体多复杂,我就简单理解成他在追你了,但还没追上。那既然如此,我还能继续追你吗,他昨天看到,不会封杀我吧。”
“…不会。”
钟晚看向他:“但是,许褚然…我对你没那种感觉。我们还是保持正常的搭档或者朋友关系比较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尴尬。”
许褚然垂了下眼,好像话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索性都说开了,剧组已经收工,快到凌晨,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两人的助理以为他们在对戏,也都守在远处。
他低声问:“是因为梁董吗?”
“我承认他的确年轻有为,长得也很好,但他那样的人,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跟他在一起,结果很难预料吧,不管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
“就算跟他不是竞争关系,只是作为你的朋友这个身份,我也想劝你谨慎考虑。”
他们这圈子本也没多单纯,新人依附有权势者换取资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以他们现在的名气和商业价值等等,不用考虑那种方式,已经可以在这行里生存下去。
钟晚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默了默,缓声说:“这些我当然都明白,但是,就算最后决定不跟他在一起,我也很难想象…我会爱上除他以外其他的人。”
从一开始,所有与爱情相关的情绪和感受,无论是积极的还是负面的,全都是梁序之给予她的。
加之在港岛那两年才是她演员生涯真正的开始,别说跟旁的人谈恋爱,就是在代入情绪演这种爱情片或是其他感情戏时,钟晚寻找状态时,下意识想到的人还是梁序之。
钟晚:“你也知道,可能爱情就是一种感觉,所以…很抱歉,许褚然,但我必须要拒绝你的好意。”
许褚然对男女感情的态度一向洒脱,从青春期开始就谈过许多段恋爱,这么多年,也没体验过类似放不下或者非谁不可的滋味。
他笑了下,“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坚持不就是死缠烂打,这种行为要不得。那以后我们还是朋友,电影上映前的宣传期估计还要绑一段时间cp,到时候就按制作方的要求来,我们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
钟晚也没想到他这么迅速就决定好了,如释重负般笑说:“行。”
两人并肩往助理那边走,过了会儿,她轻叹道:“其实有时候挺羡慕你,好像对什么都看得很开。”
许褚然看向她:“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回内地之后还放不下梁董?”
也许梁序之身边没人用‘梁董’来称呼他,钟晚听到也觉得有点怪。
许褚然笑道:“这也没什么羡慕的,可能单纯是性格问题,或者是恋爱谈多了,很难有刻骨铭心的感觉。我一直觉得,谈的时候认真对待就好了,双方都开心,这才是恋爱的目的。”
钟晚也笑:“道理也没错。”
许褚然:“既然这样,还是祝你跟梁董能有好的结果,我发自真心的哈。”
“对了,如果你们在一起了,这祝福也帮我转达给他,让我刷点好感度。他这种人我还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现在好像已经得罪了,只能用其他方式挽回一下。”
钟晚再次惊诧于他思维转变速度之快,被噎了两秒,“…有机会我一定转达。”
在山里的戏份都拍完,赵导带着剧组一众人转战杭市。
杭市的拍摄就不是集中在同个场地,有几天的场景是写字楼,还有几天是餐馆、公寓、路边街道的。
场地和布景的原因,演员们从湖市杀青后,有三天的空档。
杭市的前几场戏还都是许褚然个人的,钟晚看着群里发的通告表,发现她能在杭市休息近五天时间。
回到杭市,钟晚先联系了剧团的张老师,得知从港岛请来的编剧还要过三天才能到,正好三天后她也还没回剧组,时间上倒不冲突。
这天晚上钟晚在自己的公寓,补完觉醒来,手机铃声响起,居然是庄伊禾打来的电话。
她跟庄伊禾见的最后一面也是一年前在乌继山的教堂,记得当时庄敏怡的葬礼刚结束,庄伊禾在教堂门前跟她说,不管怎么样,都希望她过得开心。
那段日子她确实很矛盾很消沉,尤其最后几日,用自暴自弃来形容都不为过。
当时她跟梁序之都别扭着,正常交流都挺困难,每天都是庄伊禾陪着她,变着法想逗她开心。
现在时过境迁,钟晚再想到那段日子,只觉得很感激她。
钟晚接起电话:“伊禾?”
庄伊禾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钟晚姐!你没在忙吧!我刚看完你演得那部《今生情》,后期真是把我气得牙痒痒!”
钟晚默了默,笑道:“…谢谢你啊,那证明我应该表现得挺到位。”
女孩子之间的感情就是挺奇妙,一年没联系,现在聊了一会儿又好像马上熟起来,像是从没断过联络一样。
闲聊许久,庄伊禾笑着试探:“钟晚姐,听说你跟我哥……”
钟晚:“欸,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庄伊禾笑:“我哥那里当然是什么话都撬不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我就听他说这段时间一直在杭市,猜到可能跟你有关系,缠着林叔问的。”
钟晚无奈道:“林叔可真是个大嘴巴。”
虽然这话也是污蔑林叔了,他最多也就是能跟庄伊禾讲讲。
庄伊禾:“我也早就跟我哥说过,我是真希望你当我嫂子的。”
“钟晚姐你肯定还不知道,我哥在你走之后,整个人都跟丢了魂一样…就是把小秦他们祸害惨了。”
“啊…”钟晚不明所以地问:“祸害他们做什么。”
梁序之虽然脾气算不上多好,但对待下属一直是一码归一码,总不至于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拿集团的下属撒气。
庄伊禾语气还挺神秘:“总之是被他折腾得够呛,但他折腾自己更恨。这些我还是不跟你细说了,他还没追到你我就揭他的短,估计真会被他揍一顿。”
钟晚淡笑了下,也没勉强:“那就不说了,有机会我问问他。”
庄伊禾:“对了,扯了这么多,差点忘记正事。我前几天刚回澳城,钟晚姐你也在杭市吧,明天是我哥生日,我买了今晚的票飞杭市,你有空的话,明天我们一起陪他过生日呗?”
钟晚愣了两秒:“梁序之明天过生日?”
之前跟着他两年多,好像没见他过过生日,当然,她也没过过。
庄伊禾也没太意外她不知道梁序之生日,解释道:“对,我出国之前倒是每年都会象征性帮他过一下,但他自己其实不爱过。”
“我哥被接去梁家之前,小时候,每个生日都是妈妈跟我们一起过。她会做蛋糕,还会把房间里布置上气球和小彩灯,准备好多礼物,都是我们平时提过说想要的。”
“后来他去梁家,好像生日就都是梁家老爷子帮他过的,听说每次都在宴会厅请一大堆人,名义上是给长孙过生日,其实都是为了交际应酬。他在梁家又算是私生子…反正,身份挺尴尬,他应该每年都过得不太开心,后来成年也懒得过了。”
钟晚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心软了。
她不喜欢过生日也是类似的原因,小时候每年都是卢文茵帮她过,会准备很多好玩的东西,后来卢文茵不在了,钟重临也没把她生日放在心上过,头几年还没染上赌瘾时,也就是随便买个东西了事,或是压根忘记。
每次生日这天,就是她最想卢文茵的时候。
这种带着痛感的思念一直保留着,所以她长大之后也没刻意过过生日。
钟晚咬了下唇,应道:“好,那明天我们一起帮他过吧。你几点到,我去机场接你?”
庄伊禾:“没事,我哥说了要让司机过去接的,不用麻烦。对了,我就先不告诉他你也要过去。有空的话,钟晚姐你不如去给他买个蛋糕?我哥看到,肯定会比收到我送的蛋糕更开心。”
“那应该不会。”钟晚笑了下:“那我去买蛋糕和礼物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
此时梁序之正在杭市分公司的办公室,刚开完一场会,他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看见庄伊禾发来的信息。
[哥,我明天上午到。到杭市我住在酒店还是哪里,我看看要收拾什么行李。]
这次过来,梁序之是住在之前买给钟晚但她没有收的那栋别墅,再见面之后,他好像不似过去那一年一般,会刻意回避保留与她相关回忆的物品或者空间。
虽然他说过,对她会拒绝有心理预期,但却难以避免的,对另一种结果也抱有期待。
梁序之回复:[不住酒店。有套房子,明天让司机直接接你过去。]
庄伊禾多提了条意见:[欸,那太好了,申请让佣人提前在我住的房间点上香薰!]
梁序之:[你自己找林叔说,他会让人准备。]
他将手机熄屏放在一边,想起另一个人。
按她拍戏的日程时间推算,她应该已经从山里返回杭市了,但没跟他联系过。
庄伊禾是吵着要给他过生日才过来的,但钟晚并不知道明天是他生日。
梁序之又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点进里面唯一一个好友的聊天框。
他打出几个字,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眉头微蹙,把那行字删掉,退出软件。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还是等明天过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