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夷光对这一幕幕无比熟悉,以前在军营,就算不过年也这样喧哗吵闹,,他天天都能看到。在树下看了会棋,沈夷光觉得很又有趣。不是下棋之人技术高超,这些乡村野夫们仿佛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一个个面红耳赤在后排急着指点江山,非得让下棋之人听从他们的安排。可又因互相意见不合,这群看客们往往吵个没完,可怜那下棋的汉子脑袋被搅得糊里糊涂,拿着棋子左右摇摆,完全没了主见。他看了一会儿摇头离开,又围观别人比划拳脚,不过都是些粗野功夫,不成气候。但现场气氛确实热闹,哪怕沈夷光瞧不上,也难免心痒,很想上去比划一番。而且在这里他居然遇到了秦大叔。彼时他正优哉游哉的看热闹,四目相接,沈夷光对他抱拳作揖。后来不知不觉坐到一处,两人却不太相熟,也没什么可聊的。秦大叔貌似一直关注着场下,忽然问:“你觉得这俩人谁会赢?”沈夷光也跟着看下场,只一眼就分辨出来:“那位吊梢眼短胡子的大叔稍强些。他虽力气不如对面,个子也不高,但比武有些时候并不靠这些外力,还是看巧功。”秦大叔没有说话,也不知赞不赞同他的话。不过赛场上很快出了结果,的确被沈夷光说中了。而他们身后是一群吹牛正上头的汉子们,起初语调还算正常,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现场其他人的动静。其中有个男人似乎很不满说话最大声的那个,嚷嚷起来;“你懂什么!?我可是刚从京城回来的,知道的东西难道不比你多!?”听到“京城”二字,沈夷光立刻警觉,忍不住屏息分神细听。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却不买账,纷纷表示不信:“算了吧!二轱辘你从小说话就胡天胡地,没个准头,谁信你!?再说你去京城也是干活,成天不出东家院子,知道个什么?”“怎么不知道!”那人不服气,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说不假,不服气的又说:“你们这群成天憋在乡里不出门的井蛙!不知道外面早都变天了吗!?”“当今皇上可不是个善茬儿,没看到那个什么忠勇侯府都被灭门了吗!?”“我那天刚好路过,亲眼所见,侯府门外的尸体堆得可高了!”“最小的那个才六七岁呢!身首异处死得老惨了眼睛都没闭上”一番话果然吓得在场所有汉子不敢吱声,只有个老大爷哆嗦着问:“可是我听说,那忠勇侯府出过好多大将军,皇上连忠臣也杀?”秦大叔也跟着仔细听完。忍不住转身加入战局:“你这话当真吗?”“我能骗你!?真是亲眼所见!京城现在都在讨论这事,人人自危?”那汉子见自己引来大家围观,也不吹牛了,感叹道:“但是我听说那神勇大将军倒是跑了,皇帝陛下到处挂悬赏,赏黄金万两呢!”他的话才落下,果然引起现场一片哗然。对农家人来说,他们根本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多少,纷纷猜测一万两黄金堆起来有多高,都能把皇宫买下来吧?耳边是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无人知沈夷光此刻肝胆俱裂,痛彻心扉。早在那汉子说出忠勇侯府被灭门的时候,沈夷光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六七岁的孩童……身首异处……大街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止玉,少简,赵管事,王阿婆,周嬷嬷……顶上是暖融融的日光,沈夷却根本感知不到周身的温度,如坠冰窟,好似浑身血流在这一刻被冻结了。他很想崩溃痛哭,扯着那汉子的衣领质问他说的话是否属实,可理智告诉他不行,因为这样该有人怀疑了。沈夷光其实也奇怪自己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的混在人群里,听那汉子如说书般讲述侯府的惨状,却为何还不发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走回乔溪家的院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被人发现。他扶着墙缓缓地往回走,指甲深深的扣进墙缝,指缝里渗满了血。今天本来应该是许多人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甚至昨天他的生辰,乔溪还祝他心想事成,来年交好运。可是今天他就从别人口中知道,侯府灭门。新年伊始,本该万象更新,岁岁平安。可他却没有家了。第35章乔溪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他一整天被陶音拽着到处跑,被迫跟他走亲访友,几乎把陶家那边所有的亲戚都认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陶家可真是大家族啊!光是叔伯一辈就几十号人,更遑论与陶音平辈的兄姐弟妹们,乔溪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一眼看过去黑压压一片,脸和名字都对不上。面对这么多人,乔溪被动触发了社牛属性,不得不扯着笑同时与十几号人说话,还不乱阵脚,看得陶音目瞪口呆。好容易熬到天黑回来,乔溪累得快瘫了。不过去这一次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摸了摸口袋,都是那些叔伯婶娘给的“压岁钱”。起初他不好意思要,但是长辈们坚决要给,他也只要收了。到家以后,屋里漆黑一片。乔溪不禁纳闷,难道那两人还没回来吗?岑儿是小朋友可以理解,又跟着一群孩子玩疯难免忘记时间,但沈三郎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也忘了回家?他小心在屋里摸黑前进,终于从抽屉翻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微弱的光亮驱散了满屋的黑寂,总算能看清东西了。乔溪把火折子放回去,转身又觉口渴想倒杯水喝。谁知转头看到床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坐着,吓得他差点失声尖叫。“谁!!!?”他浑身汗毛倒竖,顺手抓起桌上的剪刀悄悄往门边退,试图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逃跑。然而当他退到门边,眼睛也适应了室内昏暗的环境,渐渐看清了床边人是谁,顿时松了口气。“……沈三郎你有病啊!”乔溪骂起来,虚惊一场后把剪刀重新丢回桌上,仍然心有余悸:“你在家怎么不点灯?黑灯瞎火一个人坐着也不出声,知不知道很吓人啊!?”他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抱怨,没注意到打从他进屋开始到现在,沈三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过了半晌,乔溪身上的冷汗褪去,他才回神:“你怎么不说话?”良久,沈三郎的声音低低传来:“没什么。”他的嗓音嘶哑干涩,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语气完全不似往日沉稳。乔溪诧异道:“你是生病了吗?怎么声音哑成这样?”沈夷光默默摇头,又问:“岑儿呢?他可与你一起回来了?”“我没见到他。”乔溪回道,“估摸着是和福哥儿他们玩得太开心了。”沈夷光又一阵沉默,接着缓缓起身:“我去找他。”谁知还不等乔溪说话,下一刻沈夷光就这么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乔溪手忙脚乱把他拖上床,这才发现他的体温很高,浑身火炉一样发烫,赶紧抬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果然发烧了:“生病怎么不早说?快躺着!”他拉过被子把沈夷光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想着去把林大夫找来,才刚要动身,手被人死死拉住。“……不用。”沈夷光还未完全失去神智,迷糊中挣扎着还想起身:“我去找岑儿。”乔溪气得想骂人:“成天岑儿岑儿念叨,他那么大小孩,过了年都十岁了,难道还学不会照顾自己吗!?”“他和福哥儿一群小孩在村里待着能出什么大事?”“倒是你自己!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肯看医生,我看你就是脑子有病!”“你要真想死,千万死我床上!晦气!”他嘴上骂得刻薄,手又挣脱不出,终究拗不过沈夷光这头病中的倔驴,只好哄他道:“好好好,大哥。我现在就给你去找你大外甥,行了吧?”听了他的保证,沈夷光这才松手。他其实早在回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身体的异状,但因为当时太过伤心悲痛,没能及时感应,等乔溪回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沈府覆灭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他心中再如何悲愤也无济于事。他先是失去姐姐与母亲,后来是父亲兄长,而今又没了妹妹和侄儿,绝不能再失去外甥。岑儿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剩的唯一血亲了。沈夷光意识渐渐模糊,乔溪正要出门,谁料岑儿自己回来了。他果然在外面玩得开心,拎了一大堆战利品进屋,小脸小手脏兮兮,眼睛却比以往都要亮,高扬着声音喊道:“小溪哥哥!舅舅!”天真的孩童一步三跳跑进来,小脏手里举了个丑泥人炫耀:“是我自己捏的!”“哇你真是好棒棒未来艺术家宇宙第一小天才!”乔溪懒洋洋敷衍他:“你在这守着你舅,等我回来。”说完他火速跑出门。外头天彻底黑了,乔溪提着灯疾步走在乡间小路上,幸好他对村里每条路都很熟悉,轻车熟路摸到林大夫家。可是小竹子如今情况不好,林大夫不能随意离开,乔溪于是把沈夷光的症状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说:“应该就是风寒发烧,吃点药就行。”林大夫因着没有亲自问诊,只听乔溪口头几句,也以为是寻常发热,随手开了药,叮嘱了几句如何照顾发热病人的注意事项,又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大好,当心别累着。”要是乔溪再有个三长两短,林大夫真的无暇顾及。“好!”乔溪点头,侧身看了看小竹子紧闭的房门,想着他现在肯定很难熬,就没有打扰,赶紧离开。提着药包回来,乔溪进门就吩咐岑儿去厨房烧水,自己走到床前查看沈夷光的情况。体温貌似比刚才更高了。乔溪只觉得手心覆盖下的肌肤烫得灼人,胆战心惊。沈三郎不会就这么被烧死了吧?好像古代确实很多风寒感冒能要人性命,乔溪忽然无比恐慌,使劲晃了晃沈夷光的身子,抬手噼里啪啦的打他脸:“三郎!三郎快别睡了!”床上的沈三郎依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呼吸粗重急促,胸膛起伏剧烈,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乔溪更急了,狠了狠心手下力道加重,“啪啪啪”使劲打脸,几乎把人家的脸都扇肿了。沈夷光也不是死人,终于受不了挨巴掌被迫醒来。他眼眶微红,一张帅脸被打得肿胀不堪。也许是受高烧的影响,沈夷光的神智并不清楚,脑子浑浑噩噩,看人的目光清澈纯稚如孩童,直勾勾盯着乔溪,竟流露几分委屈:“你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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