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琛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钻进他的鼻腔。
目光从天花板投向床尾对着的墙壁，墙面微微发黄，上面溅了些不规则形状的血点子。
好有特色的病房, 他应该是在境外的医院。
凌远琛费力地扭动脖子, 床边坐着的人正半低着头, 用水果刀削着一个苹果，没察觉他的动作。
他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觉，他的视力恢复了！所见到的画面终于不是蒙着一层白翳的模糊色块。
他能看见她指甲表面淡粉色的光泽和清晰的边缘线，能看见漆黑发丝散落在小臂处，根根纤明。
世界上再没有比失而复得更令人惊喜的了。
甚至于情绪激涌到了一定程度，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远琛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默默盯着她, 直到直到眼球发酸激出水雾才终于眨了眨眼睛。
已经有多长时间, 他没看清楚过她的脸了？过去的某些时刻凌远琛都以为他忘了她的模样。
但是,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在最危难的关头, 她从直升机跳下来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瞬间背景的一切事物通通失去了颜色。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的, 哪怕是到了七老八十, 她的身影依然储存在他的记忆里。
林镜抬头, 正好撞上他的视线：“你醒了？”
“嗯。”凌远琛挤出一声哑得不像话的回应, 嗓子又干又痛跟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碳似的。
林镜倾身查看他的状况，水果刀一同往前逼近了他, 凌远琛慌忙扭腰向后退, 避开锋利的刀刃。
或许是险死还生的缘故, 他竟开起了玩笑。
“你是想要, 谋杀亲夫吗？”
林镜稍微顿了顿，向后靠坐在椅子上，继续削苹果，等削出一个完整的苹果皮，把刀放回桌上。
凌远琛舔了舔嘴唇，舔到结痂的伤口，尝到铁锈味，他迫切地需要些什么来浸润喉咙。
林镜拿起苹果，自己先啃了一口。
凌远琛怔了怔，并不意外这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但不由得流露出了哀怨的目光。
林镜：“你想吃？”
凌远琛点头，伸手去拿苹果，从被窝里伸出来的却是一只打了一层又一层绷带裹成球形的手掌。
不止，另一只手也裹成了一个球。
凌远琛注视着这一幕：“…………”
林镜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累了才解释：“大光的医生看你失血过多就给多包扎了几层。”
她将啃剩的苹果喂给凌远琛，他张口咬下，甜脆的果肉喷溅出汁水安抚了唇舌的渴意。
林镜继续问：“你饿了没，要不要吃东西？”
凌远琛摇摇头，向后退了退直退到病床的边缘，用包成木乃伊的手掌笨拙地拉开被子一角。
林镜十分默契地在他身边躺下来。
凌远琛侧身面对她，抱住她的腰身，埋进她的怀里，两个人紧密相拥，温暖和安全感包裹住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闷声提问：“陆砚书呢？”
林镜平静地回答：“死了。”
尸体即将运送回国内，大光提供证据，陆砚书非法入境绑架并试图杀死人质，被警方当场击毙。
可怜陆董白发人送黑发人，哭晕过去三次。
死了……死了……尽管亲眼目睹当时的场景，凌远琛的心里还是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和陆砚书从小起就认识，尽管他讨厌陆砚书的张扬和针锋相对但从没想过让他去死。
他仰起脸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淡淡的，瞧不出伤心，好歹陆砚书和她有过关系，她完全不在意？
她仿佛可以读到他的心声：“我只在意你。”
心尖为她的话而微微发颤，凌远琛重新低下头，他脑中复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
那种充满恨意的目光回忆起来仍觉心惊肉跳，陆砚书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他为什么要同情他？
低落的情绪消弭，凌远琛的心头漾起了欢欣和甜蜜，她只在意他只爱他一个人。
陆砚书再无能狂怒，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
不过……陆砚书临死前是不是对他说了啥，凌远琛只能记起濒死时的紧张，却记不起他说的话。
他想了几秒钟便觉得头疼，于是放弃了追溯，以陆砚书对他的愤恨估计是诅咒和谩骂，不重要。
凌远琛摒弃了多余的念头，抱紧身边的人。
他沉浸在幸福的氛围内，渐渐地睡了过去。
受伤的人不太好转移，凌远琛留在大光的医院休养，期间林镜又和大光的官方达成了多项合作。
大光免费提供土地资源，让源丰集团建设工业园区，源丰会开放招募本地的守法公民，为他们提供工作岗位，马加迪罗在当地的其他生意由她逐渐接手。
系统不太理解：“任务完成以后会自动脱离小世界，这些身外之物带不走的，赚再多有意义吗？”
如果在国内努力发展事业是为打击男主，目的达成还有必要花那么大力气开拓国外的商业版图？
林镜回答：“其实我更好奇你存在的意义？”
既然要求宿主必须按照原剧情去赚取虐心值和爱意，为什么不直接绑定小世界里的“原女主”呢？
除非……原女主并不存在，往深处想，整个小世界都有可能是人为构建出来的，现在问题来了——系统或者说系统背后的势力能从中得到怎样的好处？
进入小世界后，林镜发现她的情绪越来越温柔平和，仿佛这具容器拥有“净化心灵”的功效。
对方的目的是“改造”她吗？
虐身虐心的原著情节估计也是改造的手段。
至于攻略男主，当你试图和某个人建立情感羁绊时，自己会先一步踏进名为情感的陷阱中。
无论是发展事业，还是和其他人建立关系，都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以保护自身意识免受侵蚀。
看似轻松的第三个任务，是最值得警惕的。
林镜隐隐有一种猜想，“死遁”是一种骗局，隐藏在花样和套路背后的往往是甜蜜而致命的毒药。
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复活，不会去下个世界，一旦她为完成任务甘愿赴死，将迎来彻底的消亡。
幸好，规则制订越多，漏洞越多，如果对方有能力让她非死不可就不会拐弯抹角地“改造”她了。
系统误以为她是在讥讽它一无是处，挣扎着挽尊：“如果没有我提供的原著信息，宿主又怎么能掐着点儿改变剧情走向抢占上风掌控全局的呢？”
林镜：“……………………”蠢货。
如此清澈愚蠢的语气，林镜断定系统不是主谋，甚至不是知情者而只是一样设置了程序的道具。
“我是你的宿主，”林镜压低声音故意问，“所以，你会继续为我提供信息对不对？”
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系统回答她：“当然。”
林镜满意了：“这样才是好系统。”
大约过了一周时间，凌远琛的伤没有养好，他满心惦记着潇潇坚持要动身回国，林镜只得答应。
“潇潇。”一回到家，凌远琛便抱起了女儿。
潇潇第一反应是看向她：“妈妈。”
凌远琛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认得爸爸了？”
经历一通绑架，他的两边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双手受伤不方便打理自己以至于下巴冒出了胡茬。
潇潇仰起脸，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观察他，确认身份后揽住他的脖颈奶声奶气地叫道：“爸爸。”
凌远琛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手。”潇潇盯着他绑着绷带的手。
林镜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爸爸的手受伤了，你知道受伤是什么意思吗？”
潇潇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摔倒。”
她走路时摔倒是受伤，所以爸爸也摔倒了？
她摔倒了姥姥会给她撞到的地方呼呼气，潇潇照本宣科抚摸着爸爸的绷带，对着他的手掌呼气。
凌远琛的心顿时融化成了一摊水。
潇潇问：“爸爸，回家。”
她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凌远琛读懂了意思：“是，爸爸以后会一直在家陪着潇潇的。”
他抱着潇潇，另一只手牵起了林楚诺的手。
“妈妈和爸爸都回家了。”
一切尘埃落定，生活恢复了他梦想的平静。
半个月后，林镜收到了一份礼物。
陆砚书竟然早早地写下了遗嘱，把他个人名下陆氏集团的股份以及所有财产留给了她。
和遗嘱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封写给她的信。
【林小姐，见字如晤。】
这句话的后面别出心裁地贴了他一张照片，满含着笑意的桃花眼仿佛穿透了照片直直地盯着她。
【你看——我并不是不舍得给你，只要你愿意爱我，你想要什么我不会对你双手奉上？】
他问过她许多次，但她从不肯说一句爱他。
林镜能想象出他说话的语气，轻嗤了一声。
陆氏集团濒临破产，股份能值几个钱，他的所有财产在她眼里同样是不值一提。
活着的时候不肯给，死了倒是表现起来了。
让他主动献上不过是图一个简单方便，不给，她也有办法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你爱他，可他不会像我一样爱你，你猜一猜，他得知真相后愿不愿意原谅你？】
【只有我，知晓你的本性如何，还会全身心的爱你，因为我们俩才是同一类人。】
【怎么办呢？你杀了我，有没有感到后悔？】
陆砚书能未卜先知自己的下场？林镜眸光微敛，读信的态度不由得认真了些，想得到更多信息。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陆砚书诅咒她，抛弃真正爱她的人会后悔。
信是手写的，字迹越往下越凌乱，写到倒数第二行时纸面被笔锋戳出了几个洞。
言辞的激烈，和一遍遍重复的诅咒，换普通人可能会被信件展示出的癫狂吓到，她却毫无感觉。
目光目光落到最后一行，潦草的字迹突兀地恢复成了最开始的端庄雄秀的样式。
【期待和你的重逢，林小姐。】
死人还幻想着重逢，是觉得自己能有来生？
林镜一脸平静，撕毁信封，丢进垃圾桶，她不会揣测和纠结“重逢”二字透露出的含义。
陆砚书是个疯子，她不会自作主张代入疯子的逻辑，不会因此动摇自己的想法。
与此同时，凌远琛也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
“陆砚书寄来的？”他可没没忘对方想杀他。
包裹非常轻盈不像是藏了炸·弹之类的东西，凌远琛犹豫了许久决定拆开看看。
当拿出里面的东西时，失去的记忆如洪流滚滚而来，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重复受伤的膝盖隐隐约约传来痛感，双腿使不上力，他控制不住地摔坐在地上。
原来他没有忘记陆砚书的话，是潜意识逼他忘掉了，此时此刻他全部回想起来。
凌远琛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好久，直到哭声传入耳中，他才麻木地站起身去哄房间里的潇潇。
＊＊＊
【你今天可以早点回家吗？我有话想说。】
林镜按时回家，面对餐桌边正襟危坐的凌远琛，他的神色严肃到她以为是潇潇出了事。
林镜左右环顾：“潇潇呢？”
“在睡觉。”凌远琛低声道。
聂婉和在医院结交的抗癌好友结伴出去旅游了，家里的佣人全部被他支开，正适合对质的环境。
林镜走近了：“你不是有话对我说，说吧。”
凌远琛安安静静推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接到的电话并非助理所打而是AI合成的证据。
陆砚书以此佐证他话语的真实度。
林镜“啧”了声，不愧是大反派，烦人程度超乎想象，哪怕凉透了也要给她添堵。
凌远琛与她对视：“是不是真的？”
林镜：“你心里有答案了，有必要问我吗？”
“………………”
凌远琛闭了闭眼睛：“没关系，我原谅你。”
林镜已经做好了爱意值掉落的准备，并盘算起要用哪种方式让凌远琛失忆，没想到他会原谅她。
凌远琛艰难地张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你故意把我出车祸的消息，传给我爷爷的？”
陆砚书单单提供了语音合成的证据，所说未必为真，他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说实话，你问出这种问题，我真的很伤心。”林镜抬手轻轻地按在心口的位置。
凌远琛回答：“我想要的是真相。”
“你居然相信一个想杀你的人的说辞，因此质问我。”林镜反客为主批评他的行为，“你都没考虑过他挑拨离间故意破坏我们感情的可能性，就认定是我。”
“我考虑过！”凌远琛涨红了脸，被她激得有了情绪，冷静下来后换了一种说法。
“我没相信他，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她不撒谎的，但凡她否认了，他就相信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林镜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叠用手背撑着下巴，“我不撒谎本身也是一种谎言，九十九句真话只是为了最后一句假话。”
凌远琛嗫嚅了下嘴唇，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看吧，当你问出口时，你对我的信任已经消失了。”林镜满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我怎么回答都是错的，那我还有什么必要辩解呢？”
“不是！”凌远琛打断她的话，“我会信你。”
“但我不想回答你，你愿意这样想就想吧。”
好眼熟的一幕，系统暗暗想，不是原著里的情节吗？男主怀疑女主肚子里的孩子是反派的，逼问孩子父亲是谁结果女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不得不说，宿主还真学到了精髓。
凌远琛差点儿再一次被她的话术绕进去，不同的是，他的心和恢复的视力一样变得清楚了。
不肯正面回答就是默认，他欺骗不了自己。
可恶的是，都这样了，他对她还存有感情。
她夺走凌氏也好，指使宋启铭开车撞他也罢，对他的所有恶劣行径他都可以揭过去当没发生过。
唯有家人是他的底线，不可原谅。
家人的死亡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两人的中间，他作为人的良知绝不允许他迈出一步。
要是他轻易地原谅了她，哪有脸面对爷爷？
凌远琛没有发火，没有摔砸东西，并不是冷静，而是连愤怒的力量一同失去了。
林镜率先打破沉默：“你想怎么样，报警？”
“你没杀人。”凌远琛含着讽刺道，爷爷是心脏病发，但她的举动无疑怀了恶意。
林镜向后靠：“那你要离婚？潇潇怎么办。”
提潇潇，怕是更在意离婚后财产分割和他的遗嘱吧，他当然是在乎潇潇的，把她当亲女儿看待。
家人对他是最重要的，潇潇也是他的家人。
林楚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对爷爷做出的事情才更加无法宽恕。
“你算计来算计去，不就是图凌氏的股份吗？”凌远琛用指节轻轻地叩击桌面，“我叫了律师过来。”
“你想修改遗嘱？”她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波澜。
凌远琛：“果然，你的眼里只装了那些东西。”
林镜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嘴角：“……………”
“你想要的话，尽管拿走好了，我名下的全部股份。”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最坚定的话。
【宿主虐心值+10，当前虐心值90/100。】
他不是妥协不是让步，而是对她彻底寒心。
她和他在一起是为了股份，他就斩断两人间的关系，以此表明和她划清界限的决心。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不会爱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