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里了, 随风送来的都是金桂的香气。桐桐洗漱出来,尹禛看着她披散的湿漉漉的头发,起身就把开着的窗户给关了。
两人对着灯坐着, 环境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这是尹禛之前住过的院子, 可时隔三年之后,带着桐桐再住进来, 总觉得不像是自己的地方。在这个地方, 还真就一时半会的, 有些睡不着。
许是刚刚从宫里回来, 有些累了,也有些无法言状的亢奋。
院子里獾子带人守着, 是可以放心说话的。
今儿比较意外的是陈念恩, 在最后的最后,陈念恩主动站出来, 搀扶了天和帝离开,也主动对着太子开口,“殿下,臣守着陛下, 可好?”
这个守, 可以理解为伺候照顾,也可理解为看守。
天和帝没有反对, 应该是这几年陈念恩还是比较得天和帝信任的,也是天和帝心中的至少不会害他性命的人。
而在太子心中, 陈念恩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就几乎将皇城的戍卫之权给了陈念恩。
桐桐脑子里都是陈念恩扶着天和帝的样子, 他轻言细语的,“舅舅,歇着去吧,甥儿在呢。您若是哀损太过,大表哥也不能安心……”
桐桐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沉吟,“我没能给尹继郭诊脉,当时光线也不算太明亮,我不是太能看清他的面色,不过,他那个状态……不太正常。”
不单是吓出问题?也不是单纯的多疑?
尹禛皱眉,“有药能影响人的情志?”
当然,“五脏六腑对应着七情六欲,用药影响身体,身体带动情志。民间一直就有疯|药,几服药下去,人就不大正常了。很多这一类药都能叫人产生幻觉。比如,觉得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比如,像是看见哪里有人,出现了什么景儿。”
所以,你怀疑这几年有人在给天和帝下|毒?
“嗯!”桐桐几乎可以笃定,“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桐桐点头,因为四皇子的事,天和帝防备皇后。加上太子虎视眈眈,天和帝更防备皇后背后下手,所以,皇后是做不到悄无声息的。
“李妃没那个胆子,况且,他的娘家人只是发配了,不是杀了。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活蹦乱跳的,天和帝活着,他们的日自己还能好过点。要是没了天和帝,对她并没有直接的好处。她不会下这个手。”桐桐说着,手就不由的一顿,“难道是丽妃?”可也不对呀!丽妃是赵有颜的人,赵有颜恨不能借着任何人的手报复皇后和太子。她又怎么会对天和帝下手,没这个道理呀。
便是赵有颜和五皇子有勾结,五皇子能直接使唤丽妃吗?
尹禛倒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他问桐桐说,“你知道大周朝到现在多少年了吗?”
还真没算过。
“二百七十八年了。”
桐桐的手一顿,“没有铁打的王朝和江山,一个王朝的存续时间,都在三百年上下。”
是!一个王朝的存续都在三百年上下,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答案。尹禛靠在靠枕上,盯着烛火,“老王爷说起了他的皇祖父,说那是一位中兴之主。”
这是何意?
这是说大周还需要一个中兴之主。
尹禛就说,“中兴王朝,只靠一主可不成。能中兴,那就是还有中兴的条件。而历史上所谓的中兴,大多都是昙花一现。最成功的中兴,应该是刘秀的光武中兴。他是汉室宗室,因此上,将他与刘邦所建立的大汉王朝归为一起,分为两个时期……”
桐桐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迁都?”
“太子提出隔江而治,他是想南迁,如此,可避开镇北军的锋芒。”
桐桐又问:“你想把尹继郭继位的十数年,定为‘天和乱政’!”
嗯!
桐桐也不擦头发了,“若是如此……乱政时期的官员,可就用不得了。他们乃是——从逆!”
尹禛问她:“一个王朝到了现在,朝中站立的有几个是可用的?”新王朝得有新气象,像是这些老臣,真要是不按这个法子走,你把这些遗老遗少怎么安置呢?倒不如一开始就快刀斩乱麻,抛开了事。
“若是这么都抛开了,咱们用人……怕是会出现断层吧。人手不够呀!”
“够的!这些年朝堂不清明,科举得有七八年没开了。再加上早年不臣服于尹继郭的朝臣还不少,他们都致仕了。真等上面换了人了,他们比谁都急切。便是他们老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必是读书人。这些人酌情简拔,可是暂时可用的。”
桐桐起身取了舆图,“若是迁都,迁到哪里好?”“不能南迁,北边有大敌。”尹禛凑过去,两人在灯下指着舆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往下排。要考量方方面面的话,找个地方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王爷和尹继恒在王府的楼阁之上,能看见那个小院。
小院里一直亮着灯,窗上两个身影挨着,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像是在商量什么。很晚很晚才吹了灯睡下了。
尹继恒轻笑一声,“父亲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老王爷白眼一翻,“两人年纪不大,戒备心不小。宫里的事我能知道,但那个小院的事,在我自己的府里,我竟是不能知道了。”
尹继恒扭脸看老王爷,“许是我知道。”
嗯?你知道?那俩孩子倒是信任你。
尹继恒摇头,“不是告诉我的,是我猜的。”
怎么猜的?
尹继恒看着老王爷,“在您给桐儿那把弓的时候,说您的皇祖父是中兴之主的时候,尹禛接连皱眉。当时我并未明白他皱眉是何意,直到从宫里回来,把始末都说了之后,我才有几分明悟的。”
什么?
“太子要迁都,他又丝毫不顾及满朝文武的态度。要说他有顾忌,唯一顾忌的是天下人心,而不是朝中那些人的看法和想法。这个时候,我隐隐有些明白了,一个王朝,能中兴一次,已是运道。您还盼着,能中兴几次?”
老王爷愕然的看向尹继恒,“这是何意?”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就是要另外…………那他也是尹家的子孙,是大周皇室的正统。”
“叫什么重要吗?叫大周,它也不是原来的大周了。一个王朝还是不是原来的王朝,除了看帝王姓什么之外,还得看它的核心是什么。不仅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还有……”
什么?
“新政。”尹继恒看向老王爷,“政令才是一个王朝的核心和根本。你们把这个叫改革也罢,叫变法也可,他有他的主张。从他现在的办事手法上看,他要大刀阔斧,任何一个他觉得是累赘的,他都要砍下去。父亲,这不是一个中兴之主,这是一个开国之主才有的魄力。”
中兴,得妥协。
开国,需得破而后立。
只是而今的局势叫他这个开国尤其不同罢了!
没有一路打下来而开国,其中的艰难之处,又格外不同。
老王爷沉默了,看着那个漆黑的小院,“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如何?”
尹继恒看老王爷,“父亲,我做错过决定。但这一次,我是真的认真的权衡过的。大哥若是一心在西南……短期内无碍!您活着,我活着,甚至我大哥活着,西南都不会有妨碍。一则,尹禛没那个时间朝西南下手;二则,念及情分,他会忍着不动手的。”说着,就顿了一下,“可要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到了下一代身上,会如何呢?情分这个东西,用了就少了。还了,就完了。您真的要慎重的考量了!”
说完,他喊刀疤,“咱下去吧,明儿还有热闹看呢。”
刀疤背着人下去了,留下老王爷一个人坐在阁楼上,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一晚上,他一直都没睡。
外面正热闹呢,官府敲着锣儿满大街的贴告示。太子监国了,不需要昼夜颠倒了。明儿休沐一天,后天白天,按照以前的老时间,大家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吧。
然后京城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彻了整整一夜。
老王爷坐着没动,在京城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是天亮前最黑的一段时间了,大家也都累了,这个点也该睡了。可那个小院又亮起了灯光。
睡那么晚,起那么早吗?
先是窗户有灯透出来,紧跟着小院换防,院子里亮起了火把。他看见小两口一身劲装出了院子,朝演武场去了。
老王爷第一次见那丫头练槊,能用马槊的将领那都是悍将。他一直以为这丫头有些近身搏斗的本事,却没想到骑在马上将槊一横,这就是一妥妥的少年武将。
这么着看着,就像是看到了当年虎臣在府里,跟老二两个人早起习武时的样子一样。
他抬手拍了拍胸口,老管家低声道:“您回去歇着吧。”别看了,怪难受的。
老王爷轻笑一声,“虎臣和宽德跟本王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尹禛非本王亲孙,却是本王亲手抚养教养。”
老管家点头,当年的老王爷丧的何止了三个孙儿,还有两个徒弟,以及跟死了无异的二爷。
而今,一边是亲儿孙,一边是小侯爷。
老王爷苦笑,问说,“这贼老天,这不是玩老子吗?”
这个玩笑开的呀,死都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