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11)
晨曦的光洒下来, 红墙黄瓦在这个时节该是最配玉兰花的。
四爷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墙角的玉兰,按照时节早该开了的玉兰,才打了花苞就被春冻给冻坏了。他抬手摘了花苞拿在手里捻了捻, 不由的叹了一声。重重宫墙之内的花苞都成了这般模样, 也不知道庄稼怎么着了。
出了小院,隔壁的长孙院很安静, 他没停留, 继续往出走。
王成站在正殿的甬道上,看着简王离开,这是要去哪呢?宏德殿吗?他急匆匆的先往里面去, 太子才刚刚起身, 一脸的倦态。热帕子敷在脸上,李选侍正在叫人传早膳。
“坐!”太子将热帕子挪开, 这才看王成,“这么早过来,是有事?怎不见王安?”
王安身体又不好了,夜里着了凉, 头疼。
王成今儿来的急,“还是为长孙选妃的事!简王为弟, 已然成家。着实该给长孙选妃了。”
太子摆摆手,“弟弟成家,兄长不成亲又如何?瑞王弟没成家,桂王和惠王不也先成家了吗?这不是请封太孙的理由。便是去了, 也必是不能过的!”
王成心里着急,这不试试怎么行呢?他低着头, 起身道:“才瞧见简王往宏德殿去了。”
太子轻笑一声,“且由他去!”上有长子, 他能怎么着?皇爷还为福王跟朝臣争执了十多年呢?不也是皇爷退了吗?以为得了皇爷的青眼他就能成为太孙?
幼稚!
还是太小,太年轻了,压根就不知道,掌着这个权利的不是皇爷,而是大臣!
自己这个太子,不是皇爷的太子,是大臣们的太子,是立嫡立长这个规矩下的太子。自己惧怕皇爷是真,但这惧怕不是怕被废,而是怕哪天躺下去就起不来,死的不明不白。
至于被废,皇爷废不了自己的!大明朝廷从上到下,无一人会答应皇爷这个请求。皇爷一开口,撞死在大殿里的大臣得过半!
所以,在这事上很不必在意!皇爷喜欢学儿,那就由他去吧!等将来,远远的打发到封地去,也就是了!
早膳摆上来了,王成默默的退出去了。他还得代王安去瞧瞧长孙,瞧瞧长孙在做什么。请长孙出阁念书的折子已经递进去了好些日子了,这要是下来了,就该有大儒教导着念书了。念书这个事,不是小事。朝廷当年为了叫太子出阁念书,那也是跟皇爷争了不短的时间。直到福王桂王惠王都到了念书的年纪了,太子才出来念的书。可惜只念了三两年,皇爷突然中断了太子念书,这一停就是七八年,迄今为止,太子连四书五经都没念全。念了的,也都是囫囵吞枣,而今都已经是三十七岁的人了,也念不了书了。
但是长孙这个年纪,还是来的及的。
长孙院的大门还没开启呢,他在外面等着呢。不时隔壁的院子里传来简王妃的声音,他挪了挪,想听听王妃说的是什么。
王妃像是在跟女官在说话,“……这本是叫人挖来的韭菜根,种在这里的,前两天都冒出芽儿来了,可你瞧,一晚上就给冻了。今年的气候甚是反常,尚仪能否帮我调钦天监的资料来,我想瞧瞧。这自来寒潮来,越是距离村子和城池近的地方,受的影响越小。烟火气能保温!可这皇宫之内,高墙一重重,竟也如此了,那这荒郊野的庄稼地到底如何都不敢想。草木发芽之时,偏遇春寒。这一耽搁,夏粮该如何呢。”
别人说什么了,王成听不见。只听见简王妃在里面又喊了谁,“……先用草木灰将苗封住,怕扬尘撒些水……若有杂物盖在其上也行……”
不知道为什么的,王成觉得鼻子好生酸涩。从朝廷到皇宫,好些年不曾听闻有人看农时查农事了!
等了好一会子,长孙院的大门开了。看门的小太监一年谄媚的跑过来,低声道:“您老来了?这么早?”
早吗?
小太监低声叫老祖宗,这才道:“昨晚上长孙殿下演傀戏,睡的晚了!您是不知道,长孙做的傀戏偶可好了,昨晚演的三保太监下西洋……”
话没说完,王成拂袖而去,路遇好几个女官脚步匆匆,有些还抱着极厚的书册,像是往简王院送的。是啊!这个月份了,永乐年的时候,该忙着先蚕礼了!嘉靖的时候,也忙过几年这个。可是后来,没有亲耕,也没有亲蚕了。
是啊!亲耕亲蚕是做给别人看的,可这不用做给谁看,就真的在关注春耕,在关注蚕桑之事的……没有功利目的,关心只是单纯的关心,这种人……该是什么人呢?
他第一次怀疑,那些曾经看起来铮铮铿锵,敢跟皇上为国本一争的大臣,他们都对吗?真的就是长子、嫡子继承了皇位,是好的!是对的吗?争皇位是霍乱,那非明君的君主,与天下又有什么益处呢?
今日之大明,成了这副样子的大明,从皇上皇室勋贵到大臣,谁都不全无辜!
无辜不无辜的,见人见智!不管是君还是臣,各自都藏着一肚子的委屈。
此时的宏德殿,除了四爷,还有一位大人,便是唯一的内阁首辅方从哲。
是的!内阁本该三人,可这些年,一直是独相!在方从哲之前,内阁只叶向高一人。叶向高数次上折子,请求补齐内阁,皇上没搭理。再上折子,还是没搭理。上了多少次多少年折子,只怕叶向高都未必记得准了,反正一直也没理!叶向高没法子了,天天上折子祈休。
我一个人干不过来,那我就不干了,这还不行吗?
结果这位叶阁老连续上了七十五道折子,皇上才准了。给内阁添了两个人,一个是方从哲,一个是吴道南。
这个方从哲是叶向高力荐来的。
叶向高是东林一党的,方从哲是浙党的。这些事说来就话长了!而另一个吴道南,遇上丁忧,没做几个阁老就又回老家了。剩下叶向高和方从哲,两人分属不同的阵营,东林一党牵扯进种种事端了,连叶向高最后也只能退了。因此,内阁只一人而已。
但就首辅来说,哪怕叶向高出身东林,但朝廷诸党在他的斡旋下,尚有可调和之处。可换了方从哲,便不是那么一码事了。东林一党被驱逐了,言官闭嘴了,朝中成了什么样儿呢?
四爷没有擅加揣测,外面的大臣他一个也没接触过,看看!且看看再说。
方从哲没瞧四爷,只说他进来求见皇上要奏的事,“……官员缺额,此事正月时吏部给事中张孔教上了折子,臣就不多赘言了!按照旧制,给事中该有五十多人,御史得过百人。可如今,六科给事仅四人,五科官印无人掌管……六部之中,高位官位,一共才四五人而已。朝中都御史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缺……除此之外,督抚监司每年都在缺员,却一直没有补充。而今,缺的已然是太多了。各个地方无教谕,缺额数千……另有,刑部因着官员欠缺,犯人羁押在监,却无人审理,每日里总有人拦着公车四处哭嚎伸冤……天下十三道,京中一人掌管数道,公务堆积如山……”哪怕心里有准备,四爷也给惊的不轻。缺了官员,百姓就没人治理。这就跟小老百姓去办事一样,天天的该管事的部门都关了大门,那这得是什么样儿?
四爷从方从哲身上收回视线,想听听万历这个帝王怎么说。
万历皇帝靠在榻上,问方从哲说,“缘何那么多官员挂冠而去?”
方从哲低头讷讷不言。
万历皇帝轻笑一声,“朕不喜言官,于是,朝中便无言官了,可对?”
方从哲噗通一下就跪下了!言官多是东林一党,皇上这是指责他在排除异己!
万历皇帝叹了一声,“方阁老!”
是!臣在!
“你知道朕为何不喜那些言官吗?”
“臣……臣万死。”方从哲叩首,“臣也知,缺额巨大,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填起的。奈。臣知道怎么办了,这就告退了。”
然后起身,捧着帽子一步一步慢慢的退了出去了。
万历皇帝嘴角挑起几分轻蔑来,扭脸跟四爷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知道朕为何不喜那些言官吗?”
四爷坐过去,叹气道:“只陈弊,却不言如何整顿弊病。此非治国之道!”
万历眼睛一亮,而后哈哈大笑,“是啊!这是多简单的道理!站在朝堂上的每个大臣都能指着朕的鼻子,骂的朕一无是处。因骂了皇帝而被打了板子之于他们是荣耀!把朝廷的弊病端出来摆在天下人的面前,他们有了名声了,朕成了什么了?人自来也无完人,弊病哪朝哪代没有?有,不怕!治啊!朕自小被骂到大的!朕的母亲严厉,朕的大伴儿严厉,朕的老师更严厉……朕自记事以来,每日里都在被责骂……勤奋好学,尤嫌不够勤奋。喜好书法,老师说作为帝王无须在这个上面费心……朕的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承受谩骂和指责……缘何每个人都要如此严苛的要求朕?朕怎么做才是对的!后来,朕发现,朕不做便不错。做了便一定会错。朕曾经以为,这个天下,是朕的天下!可后来懂了,这个天下,哪里会是朕的天下!?既然都不是朕的天下,那就随他去吧!朕要做的是皇帝,而不是天下的主宰。皇帝嘛,坐稳了皇位就是皇帝,而天下的主宰,才需为天下负责。那朕,便做个稳稳当当的皇帝便是了,这又有何难呢?”
四爷没言语,每个人的境遇不同,遭遇不同,性格不同,选择便不同。万历皇帝早期,在大明的皇帝中,算是勤政的。自小接受严苛的教导,便是登基之后,李太后、张居正、冯保等掌权,他也不曾懈怠。五更起,除三六九早朝之外,每日要去听大儒讲课,经史子集,无所不学。寒冬酷暑,从不间断。
所以,他的帝王路走到今日,原因绝不单一。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他其实对朝臣是无力的!
恰恰,这也是四爷觉得最为棘手的问题!
想要这皇位,皇室从来就不是障碍!不用自己动手,就只桐桐,三两下就能给收拾利索了。可收拾了之后呢?别人见了你就五体投地?若是如此,也就不是大明了!
当年朱棣杀的人少了?建文真的就是那么一个合格的帝王吗?不是!那为什么那么多人迄今为止,都在说建文旧主?提起朱棣,面上不敢,但背后,不也说此人是窃国之贼吗?
所以,真正麻烦的是大明的朝臣,是大明的读书人!
他们不仅现在叫万历头疼,将来,只怕也得叫自己和桐桐头疼。说实话,在大清做的了帝王,在大明,一样的法子是做不了帝王了。
不一样!
至于说想着叫皇上册封自己做皇太孙?做梦!这是压根不可能的事。满朝的大臣,没一个肯答应!这跟你本身的能力无关,跟你本身的是否合适无关,只要不是嫡子,不是长子,你越有能力,他们越戒备你!想就藩?自己要是真想就藩,朝臣都不会答应!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是更安全?
万历皇帝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寄希望于有儿孙敢造反。那要不然怎么办呢?把这些的当官的都给杀了只为换个继承人?要能这么着,太子也就不是如今的太子了。
仕,是基础呀!得靠他们治理天下的!
四爷从不否认这些人的骨气,也钦佩其中一些人的品性。可是治国不是简单的一件事!骂帝王没问题,问题是你骂了得办事呀!
而且,他们这种骂,这种挑刺,不是说就事论事。他们是有刺要挑刺,没刺想着法子也要挑刺。
别的不说,就说朱棣的孙子明宣宗朱瞻基,这个皇帝有什么大的过失吗?比起来,算是大明皇帝里,一个明君了!缺点就是寿数不长,年纪轻轻就没了。可就是这么一个帝王,只因一个玩蛐蛐的小爱好,三不五时的被言官指责一通。乃至很多人笑称这个帝王是蛐蛐皇帝。
帝王是人呀,帝王得有心胸,得能容常人不能容的,这没问题。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怎么努力,都有人在指责你的时候,心态会崩的。
万历跟朝臣就是这样的关系。
四爷叹气,“君臣之间,闭塞隔阂,此害尤在朝臣争权斗利之上。”
万历呵呵两声,“有几分见识了!”这话算是点到了点上了。他坐起身来,之前不过是有几分失态而已,说了几句很不必跟小辈说的话。这会子收敛了情绪,问说,“咱们这位方阁老,你怎么看?”
方从哲吗?四爷皱眉,“怯懦,无担当!重名声,而非实任事。”
朝廷缺额,你是首辅,是唯一一个阁臣,本也是分内之事!来了,然后呢?继续是浙党、宣党、齐党的人占据缺额,然后继续排挤在下层的东林党官员?
东林党至少是清廉的,可这三党呢?
刚才皇帝那么一问,问你为何会缺额!你就该明白,党争是有限度的,不合心意就要给人罗织罪名,人家可不得挂冠而去吗?你该做的是压下三党,先保证朝廷的运转。而不是皇帝一问,你来了一句:都是是我的本意!
在我干了!我进宫了,我跟皇上提了。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但是皇上管不管,就不是我能定的了。
就他娘的这么一类人。
万历点头,“此人是叶向高推荐的……连着推荐了数年,朕一直置之不理,可他倒是一心看好此人,连上七十五道折子……朕允了,结果呢?他倒是出于公心,想要调解诸派之间的矛盾,知道内阁不能一家独大的道理……可惜,别人不领情呀!如今这三党是尾大不掉,罢了方从哲,上来的未必如方从哲。方从哲至少胆小,不敢惹大事,别人可就未必了!”
四爷就道,“招叶向高还朝吧!”
万历皇帝上下看了四爷一眼,而后又是大笑,往下一躺,闭眼前问了一句:“说吧!小子,这一早来,为了什么的?说了许多犯忌讳的话,皇爷也知道你有几分真本事了,亮出你的底子吧,想要什么?就藩?没戏!不要开口!这宫里到处是眼睛,你那院子里几更起几更睡,自有人记着。有人记着,就有人防着!那些东宫的属官,未必乐意看到你有更大的能耐。所以,老实呆着去吧。”
四爷没想就藩,也知道就不了藩,他的声音低下来了,“我要锦衣卫。”
万历蹭的一下睁开眼睛,看了过来,“你要什么?”
“锦衣卫。除了锦衣内卫之外,我都要。”
万历皇帝缓缓的又闭上眼睛,“北镇抚司吗?用来做什么?”
四爷在万历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藩王。
万历蹭的一下把手掌给握住了,胸口起伏的厉害。屋里很安静,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谁都没言语。陈距小心的打量了简王一眼,而后缩了缩脖子。
得有半个时辰,万历才喊:“陈距——”
在!
“拿令牌来!”
陈距麻溜的去了,一会子拿了个匣子来,双手递上去。
四爷打开瞧了,确认无误就给收了。万历摆手,“旨意随后就下了,你去吧。”
目的达到了,四爷直接起身离开了。
人一走,万历就睁开眼睛,嘿嘿嘿的笑了!当年建文皇帝要削藩,成祖便反了。而今,成祖爷您的后人也要朝藩王下手……做的是跟建文差不多一样的事,您说有意思没意思?可见,当年削藩的事……不是事不对,只是时机和人不对!建文太着急了,没把事给办成而已。所以,当年不是您做的事对,而是您——赢了!
他这么想着,就兀自的笑。正笑着呢,陈距端着药过来了,他一饮而尽,说陈距,“去叫人拟旨吧。”
陈距应了,却站着没动。见皇帝没再交代,他就又问了一句,“只简王接管北镇抚司的旨意吗?”
万历点了点陈距,“那还有什么?召回叶向高?”他问完,脸上的笑意全都没了。往下一躺,叹了一声,翻身躺平,这才又问了一句,“回头再问问那些御医,看朕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陈距噗通一下跪下了,不住的磕头却不敢答。
万历没管陈距,只盯着屋顶怅然的道:“没人敢说,但朕也知道,朕的寿数不会太长了……朕的日子……不会太久!你看见了,猪窝里窜出来的狼崽子还太小了,他将来便是要造反,那也是造他老子的反……跟朕关系不大!可就算他要造他老子的反,那也是需要时间的?如今只是十二三的娃娃而已,他就是有甘罗之能,又如何?朝中无人肯从的!这是非时间不能补起的短板!多大算大呢?二十上下吧,那这也得成十年的时间呀!朕等的十年吗?等不了了!那你说,朕百年之后的十年,怎么办呢?狼崽子还不成事,位子不还得他老子的吗?就他老子那样子……”说着,就又沉默,朝陈距摆摆手,“你去吧,朕自有朕的打算。”
什么打算,别人不懂,四爷懂!万历是想把叶向高留给朱常洛用!
先压着,坏的都叫他先给干完了,轮到他儿子,才能拨乱反正。
这一拨乱反正,赢的就是人心。
赢了人心,皇位才坐的稳!
桐桐把玩着这面腰牌,然后随后就给扔一边了:“这些人算来算去的,却无一人替天下的百姓算一算……看看他们可还活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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