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恒抬起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半晌之后, 再度放下衣袖之时,他的眼睛半晌没睁开, 只是有两道清泪从面颊滑落。
尹禛:“……”你这眼泪一下来,我突然就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没理的那一个。
他也垂下眼睑,抬手摸了摸茶壶, 将茶壶重新放在炉子上温着, 才开口的时候, 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了,“二叔,您不是别人。侄儿跟别人不能直言的话,唯有在您跟前敢说了。”
说着,又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尹继恒的腿上,“叔父,正如桐桐说的, 我们俩都是无父之人了。当年的东宫旧人,父亲最看重您和岳父。您与父亲和岳父的关系,不是手足, 却胜似手足。在您面前, 儿从不隐瞒所思所想。或是对了,或是错了,您想教训,教训便是了。儿绝不敢有怨言!”
尹继恒看着尹禛, 抬手放在尹禛的脸上,“孩子, 你知道你母亲的娘家人都去哪了吗?”
尹继恒的眼泪又下来了,“先太子妃姓万,万家乃开国勋贵,万家在本朝,五代人,一共战死了一百二十七口。可最后的结果呢?最后的结果便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包括三岁孩童,包括一门妇孺,尽皆被株连。孩子啊,你口里的仇……那般轻易的就能放下,不外乎是那些人在你从未曾出现在你的身边,他们之于你而言,都是陌生人而已。可孩子呀,那些人之于我而言,不是!那些宫门口横死的,有我的同窗,有我的同僚,有我的朋友,有我的故交……我活着不过是一缕幽魂罢了。”
尹禛摇头,才要说话,门就被推开了,桐桐才外面进来,又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她挡在他身前,蹲在尹继恒面前:“叔父,尹禛并不是您以为的,不拿私仇当回事?到这个世上来,谁没有爹娘?谁不想有爹娘?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匹夫尚有此志,更遑论他?恨吗?恨呐。恨的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站在您跟前,跟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口问心,心问口,一遍一遍再一遍。可是,叔父呀,您可曾去外面转转,您可曾见过一个小小的千户所里,竟是有数百孤儿。您可知这些孤儿是怎么求存的?叔父啊,儿问一句,这些孩子又该找谁去寻仇?”
尹继恒摸了摸桐桐的头:“乖!你出去吧,这是男人的事。”
“叔父,若这些都是男人的事。那婆婆贵为太子妃是怎么没的?我娘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她又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些跟着流放到这个地方的妇人,您可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不说这些,就单单白贵妃,还有白氏,她们难道不是因为您所谓的‘男人的事’把命搭上的?真要是天下大乱了,哪里分什么男人女人?就像是那两县的妇孺,何其无辜。叔父呀,那些人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桐桐就道:“报仇的方式有很多!叔父,您和天和帝一样,路子偏了。”
尹继恒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他卑鄙,他可憎,他丧尽天良,可他赢了;我们磊落,我们光明,我们心有公义,可我们输了。孩子,那你说,谁的法子更好呢?无所谓光明亦或是黑暗,能赢便是好的。”
桐桐不住的摇头,“不对!手段无所谓光明还是黑暗,但目的一定得是光明,得是——至少在利己的基础上能做到不伤人的。尤其是弱者!若是伤害了他们的利益来报自己的私仇,这就是错的。”
尹继恒的手放在桐桐的头上使劲的揉了揉,“你啊——真像你爹。”说着,又看尹禛,“你呢?你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的母亲……我实在说不好你到底是像谁。”
尹禛沉默了片刻,坐了回去,“我不想像父亲,父亲有心胸无手段,空有一腔抱负却无能力施展,还连累了身边之人遭难。我也不想像母亲,她许是贤德,许是温良,但身为东宫储妃,连子嗣也不能保住,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无能?”
尹继恒笑了一下,“你这话,原也有理。”
“那我今儿跟叔父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他抬手,桐桐将温好的茶递过去,他斟满了,而后饮尽,这才道:“您以为我为公而忘私,那您错了。第一,我这人私心重。为了活着,别说为公了,便是私仇我也能暂时搁置。首先,我得活着,我得活的好哦。我得叫桐桐跟着我,过的是好日子;其次,我得对得住跟着我的人。我的人,我护着。谁想欺负也不成。我得叫这些人出力了就得有回报,付出忠心了,就得有个结果。这是我的私心。
第二,我这人野心大,受不得委屈,也不肯屈就于人下。不如人时,我可以缩着、苟着,无所谓君子不君子。人不如我时,看人而行事。那人行事尚可,无甚错,我愿意逍遥于山水之间;那人行事不成,那对不住,我必能取而代之。第三,在其位,某其政。既然要管事,那事一定得往正的管。天地有正心,欺不得。人间有正气,骗不得。要做,就得做问心无愧的事。无愧来人世一遭,无愧站立于天地之间。
所以,总的来说,我是个务实的人。我说出口的话,是因为我做的到,我才说的。正如镇北军之事,侄儿笃定能拿到手里,这才与您谈的。您若不愿,或是想试试侄儿的本事,那请叔父在这里小住数月,年前年后,必见分晓。”
尹继恒看他:“你的身份,明着掌控镇北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怎会?尹禛看着他:“掌军当然是得明着掌管,若无圣旨,侄儿又怎敢说掌管?”
你有办法叫尹继郭下旨叫你掌管镇北军?
“自然。”尹禛起身,“叔父,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叔父再仔细想想,我等您三日。三日之后,您若没有回复,那侄儿就该动了。”
尹继恒眼里多了几分兴味,沉吟了半晌之后,“好!你且回吧。容我思量思量。”
桐桐拉了尹禛一下,“汤快好了,陪叔父吃顿饭吧。”
尹继恒摆手,“去吧,还有时日呢,也未必就得今日。”
桐桐叹气,起身福了福身,跟着尹禛出来了。
到了门口了,又交代刀疤大叔,“再小火炖半个时辰,要趁热喝些,对身子好。”
从里面出来了,冷风一吹,怪冷的。
桐桐一扭头,见尹禛的大氅不在身上,便要解身上的给他:“该着凉了。”
尹禛一把摁住了,“别闹!”我怕着凉,你就不怕?“就这几步路,无碍。”
桐桐抱着他的胳膊,低声问说:“我觉得……他很固执!这些年的遭遇……叫他的性情上越发的固执起来了。他疼咱们的心比谁都多,可有些事,成了他的执念。这会很麻烦!”
尹禛只笑:“说一声,是尊重。其实,说不说,对事情本身来说,重要吗?”
反正都要宫里下旨的,跟尹继恒说不说还真没那么重要。
“是啊!不重要。”可有些话呀,就是得说在头里。如此,才显得亲近。便是出现了分歧跟争执,但不会叫情况往更坏的方向恶化。
毕竟,他是恩人呀!周王府都是恩人呐。
桐桐就问说,“那真等他三天?”
嗯!等!等他三天。
桐桐就笑,拉着他问说,“那这三天,你打算干什么?”
你想我干什么?
“后天和大后天陪你,明天不行。”
明天你要去哪?
保密!
桐桐还以为他要干嘛呢?结果人家带着人也出去狩猎去了,追着狼群撵狼去了,然后晚上都快子时了,这才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家来。
给桐桐吓的还以为他受伤了,检查了一遍,身上挺好的。
“就是沾了狼血了。”
这人真是的!打猎完了,叫人把狼带回来就是了,非得自己去扛狼吗?
尹禛从荷包里往出倒:“看!这是什么?”
血呼啦的,什么呀?她拿手扒拉了一下,“狼牙?”
嗯!狼牙,狼王的狼牙。
“你挂着个狼牙呢,还弄狼牙干嘛?”做项链吗?怎么那么清闲?
尹禛也不辩解,只笑眯眯的由着桐桐絮叨。
结果后面的两天,他真没出门,就在家里摆弄那狼牙呢。等到第三天晚上了,桐桐不住的往外看,等着尹继恒那边的消息。结果尹禛不疾不徐的,递了个狼牙坠子过来,“瞧瞧,喜欢吗?”
给我做的?
“嗯!给你做的。”
桐桐将狼牙坠子放在手心里打量,做工不算细致,但上面的花纹好像个什么字。她看不清楚,就问呢:“什么字?”
桐桐端详了半晌,还是看不清楚。只问他说,“只给我做了?还是给你自己也做了一个?”
尹禛摊开手掌,手心里果然还有一个。
桐桐便笑了,“那我知道了,我这个上面是‘禛’,你那个上面刻的是‘桐’。”
尹禛刮她的鼻子,真跟长在自己心尖上似得,想点什么她都能知道。他抬手给桐桐戴上,又把自己的戴上。
桐桐低头不停的摆弄这挂坠,问他:“为何费心的去猎狼?你做的什么我不喜欢了?”或是你送我的什么,我不珍惜了?“还是你信他们说的,狼牙能辟邪,保平安?”
辟邪保平安,这当然是自己的期盼。
但是,还有一层意思,她怕是并不知道——狼王一生只一个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