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身着绛紫色裘衣的少女跟随崔公公缓步走进内殿朝议厅，她微微屈膝，向苏栩福身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参见陛下。”
苏栩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楚令昭直起身，望了眼坐于下首大椅上的年迈臣子，她轻轻颔首：“周太师。”
周太师胡子翘了翘，惦记着自个儿被她气晕一事，怎么都是副气不顺的模样。
楚令昭倒也不在意，在小太监搬来的大椅上坐了，抬眸望向苏栩：“陛下，推行改革之事……”
苏栩不语，只打开一本空白的折本，落笔细细写着什么，末了，他召来影卫，命他将折本带离。
待交代完之后，他才徐徐唤道：“褚随。”
坐在另一侧的年轻臣子会意，起身走到楚令昭面前微微欠身：“楚小姐，在下是朝中秘书监褚随，统管秘书阁诸事。”
“秘书阁？”
见她疑问，褚随耐心解释道：“从前应唤作尚书局，只是这些年华序书文典籍事物越发冗杂，近几日才将司文局与尚书局合并，统一为秘书阁管辖。”
华序礼崩乐坏官制混乱，近几百年的几代君主过于急切求成，总想要集千年间的各国制度之长，可落实下之时，却是乱安一气，造成朝廷官职制度混乱冲突，官员数量庞大而职别冗杂，具备同样职能的官职堆叠，名称不同而职责相同，朝官众多而真正办事之人却寥寥无几，相互拉扯你推我我推你，半数州郡之内，实权大多在背后不露面的世族势力手里。
少女一向是七窍玲珑心，约莫明白了几分苏栩介绍褚随的用意，她望向苏栩：“陛下需要楚家为秘书阁撑权？”
苏栩暗叹这份剔透。
他收回心绪，慢慢熄灭香炉内的燃烧的香料，“华序正处多事之秋，若现在推行全境州郡，废除那半数诸侯，必定会引起动乱，此事尚要徐徐图之，正如楚小姐在这封折本所写，散落各地的儒生受旧时书籍影响严重，若不破陈腐，政令必然无法通行，当下，唯有釜底抽薪。”
楚令昭点头，“如今，先破除陈腐思想的确为要事。”
她顿了顿，“只是一朝焚书易，想要彻除余烬却难，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严刑峻法来治理，才能不使动乱四起。”
周太师呷了口茶，面容严肃了些。
“陈腐思想影响百年，能深入人心着实不易，若要在短期内改变局面绝无可能。陛下，华序现在乱象丛生，三国盛会又即将到来，老臣以为，此时调动大量人手，不是时机。”
楚令昭指尖叩了叩大椅扶手，反驳道：“太师此言不假，但也正如您方才所言，改变思想绝非短期能实现之事，当下不开始破除陈腐，那要何时开始？须知，晚一日开始，此事便晚一日结束，陈腐不破，乱儒不压，州郡便永远无法在全境推行。”
“可若因此华序更加动荡又该如何？”周太师不悦。
“前朝覆灭后三国鼎立持续千年，近些年大小战争不断，平衡状态早已濒临崩溃，乱世已成定局，各地注定动荡不安，此时迟迟不决，难道要等到那占据半数疆域的众多诸侯势力更加强大不可控后才开始破陈腐、安乱局？”楚令昭目光清冷，神色沉静。
“太师大人，你我都无法预知未来的局势，唯有抓住当下的时机，尽力而为。”
“强词夺理罢了。”周太师冷然说道，而后不再言语。
最后一点香烬也被熄灭，轻烟散尽，一片清明。
苏栩凝了眼分坐两畔的二人，启声道：
“太师，焚书一事的确刻不容缓，且孙括那边动向不明，太子也一直在与之周旋，朕需要一件能动荡整个华序的事情来搅动局面，分散各方的注意力。”
“华序这潭水，越乱越好。”
来自不同势力的人，有着不同的企图，却在冥冥之中达成了一致。
“此事，朕会调动禁军与黑甲军两军相协，崔元。”
“奴才在。”崔公公迈着小步，立即上前。
“传朕旨意，命禁军三日后前往各地督促焚书一事进行，禁军出动，诸侯明面上不会直接抗命。”苏栩细细思忖着道。
崔公公应下，立刻转身去办。
“太师，明日于邯文殿召集主文官员，着手准备重新修订完善律法。而褚卿，你率领秘书阁直接听命于楚家。”
“微臣遵旨。”两人起身，恭敬应道。
苏栩看向楚令昭，正要开口，少女却早早猜到了他的意思：“陛下，臣女愿意处理皇城中的焚书事宜。只是———”
“但说无妨。”见她犹豫，苏栩说道。
“只是，此事您不可亲自下旨。”少女道。
苏栩不解，示意她继续说。
少女眉眼艳丽慑人，瞳眸中却是谋略无双的睿智沉稳：“焚书一事尚未定性，必定带来无数争议，陛下若陷入非议之中，另半数诸侯明面上便没了牵制，对焚书诸务不利，至于有关诏令的争议……”
她顿了顿，随意道，“臣女早已是恶名昭彰，便也不在乎是否会多这一条。”
她说完，众人心思都有些复杂，背负恶名，需要背后势力强硬且极具威慑，而苏栩身边具备这种条件的，半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们面前的不仅只是一位刚及笄的女孩，更是华序第一世家真正的掌权人。
她既愿意担这个麻烦的祸首之名，众人自是乐意之至。
片刻后，周太师捋了捋胡须，“陛下，楚小姐所言有理，焚书之事只怕麻烦不小，帝王声名若在明面上受损，只会利诸侯而不利变法。”
苏栩拧眉，“可若无旨意……”
“若无旨意，焚书此举便不算名正言顺，日后百姓提及，也绝非陛下之过，陛下昏迷不醒，受人挟持在宫中，一切不过是祸首趁机弄权。”褚随言道。
“倒是好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将一切罪名推给个小姑娘，秘书监大人好厚的脸皮。”
散漫舒朗的声音响起，身着暗红色劲装的年轻公子缓缓走了进来，对苏栩微微欠了欠身：“陛下。”
唐临痕统领禁军，今日恰巧在宫中巡查，接到命令就立即赶了过来，结果一进内殿，便听到了褚随这样的话。
“唐小将军误会了，下官正在与陛下商讨此事。”褚随解释道。
千门殿外寒风萧索，华序皇宫盘踞在巍峨群山之上，俯瞰皇城万千灯火。
此时殿内气氛低凝，沉默了许久之后，唐临痕嗤笑，倒也没再刁难他，只转而对苏栩道：“陛下，微臣会带领禁军督查华序各地焚书事宜，只是既然不能降明旨，那这份所谓的祸害罪名，微臣也理应一同承担……”
时局纷乱之际，也唯有这些年轻人有担当气魄。
御书房内几位老臣敛了敛气息，悄悄退后，生怕唐临痕接下来要让他们也来共同分担恶名。
唐临痕盯着他们的龟缩模样，瞬间明了他们在想什么，青年冷然收回视线，没有点破。
几番商议过后，苏栩终究还是允了这个决定，焚书具体条目类别安排由楚家势力为秘书阁撑权，楚令昭带领一众秘书阁官员负责。皇城率先焚毁，黑甲军从旁配合。唐临痕则带着拟定好的焚毁书目，统领禁军巡查其余各地焚书状况。
所有诏令，皆不会由帝王下旨，一曲以祸首弄权为名的诡谲之音，即将在华序奏响……
而这之后，三国盛会的到来，将绘就一幅足以颠覆天下的风雷画卷，乱世，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