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话音方落,四周的风都仿佛瞬间静止了下。
楚令昭端着茶盏,忆起自己刚才描述楚皇的那些话,继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少女极少在背后论人短长,今日难得说一回,还被人家正主听了个不偏不倚。
不过片刻,她摇了摇头,放下茶盏起身,姿态端庄的向男人行了万福礼。
“方才令昭失言了,还请陛下勿要见怪。”
见她大大方方地致歉,楚皇倒是笑了。
“楚家对大楚的归附诚意,朕之前已从阿琏递来的奏折中知悉,却未料到他今日引荐的友人正是你这位家主。”
楚令昭收起行礼的姿态,而后微微欠身,“半月前得知陛下允准楚家势力进入大楚,令昭便欲亲来拜谢陛下。近来匆匆赶到望帝,恐驿途匆忙凌乱失仪御前,便略作了几日休整,是以今晨才请玄武王储引荐入宫。”
楚皇唇角轻弯,抬手示意楚令昭落座。
来报的宫女见谈话接续,便极有分寸地退到了一旁。
楚令昭重新坐下,重又凝望了眼对面,男人生得实在太过耀目美丽,哪怕仅是幼时在姑母宫中遥远而朦胧的一瞥,也已令她记住了那道眉眼中凛澈的眸光。
她望着如今近在眼前的清晰之景,还是颇为惊讶这位瞧着不过双十之年的美貌男人,竟是有着十九个儿子的楚皇。
想起他刚刚提到百里琏,少女正好解释道:“玄武王储本是一同来了的,只是临时想起有事要忙,便让我先来见您了。”
“临时有事么?”
楚皇挑了挑眉,精致艳绝的脸孔上含着丝轻谑,“他是在早朝上做错了事,不敢来呢。”
楚令昭垂眸饮茶,并不多问。
半盏茶后,想着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她指尖掠过桌面,殿内屏风上描绘细致的三国江山图缓缓在心头展开。
她抬起眼眸,开口道:“令昭此行除拜谢之意,还有一事欲僭问陛下。”
“僭越之问……”
似从未有过人敢言语直白至此,楚皇品了下这个词,挑了挑眉,“说罢。”
凭栏处悬挂的白玉圆环被风带起清脆碰撞,无尽天光冲破层层云雾与玉色相映成彰。
楚令昭神色淡了些,启声沉稳:“陛下想要一统天下,对么?”
这话着实是太冒险了。
果然,楚皇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她,视线凌厉慑人。
楚令昭直直回视,目光毫不闪躲。
“秦厦借道楚国出兵,此行对华序势在必得,待功成后与孙括整军攻楚,加以楚秦东西交界压境,楚国只怕难以应对。”
少女常年与杀伐残酷之事打交道,没少见这样威严迫人的眼神,只并无畏惧地说着。
料这楚皇绝非平庸之辈,不至于想不到秦厦的目的,见他蹙眉望着舆图上大楚东南的位置,楚令昭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本尾,她眉间了然,缓缓开口:
“大楚西地粮产极大,却碍于运输之因,难以供给至东南疆域。但陛下想要一统天下,必须从东南边疆攻下秦厦国土,所以,便想要在大楚开凿大运河,打通东西水路……修建运河必定要劳民伤财,楚国强盛国库充盈,财物自是小事。只是这‘劳民’二字,陛下却不便轻易决定了罢。”
楚皇微微挑眉,笑着配合她说下去,“若不能劳师动众,又该怎么修建大运河呢?”
少女唇角弧度略显恶劣,“偏偏这时,秦军想要借道的请求传到了陛下耳边。陛下正思虑烦扰修运河劳民之事,结果就有现成的眼前之物送来,若是拿别国几十万俘虏来做苦力,岂不是就不用劳动大楚百姓,还便捷了许多?”
“按陛下当初这个打算,想必是准备与孙括联手,合力吞下这批秦军,却不想,秦厦先一步与孙括结盟……”
她左手指腹缓缓敲击在右手关节上,给这场叙说本尾下了最后的定论。
楚皇目光深含探究,眸中最后一点风雅笑意不再,正经看待了面前的少女,“你如何便能断定,孙括日后不会改变主意选择与大楚结盟?”
楚令昭眼睫从容微垂,“孙括的封地地处华序南方,紧邻秦厦西北,两地贸易频繁。而楚国东北边境邻着华序西南,若想与之结盟,无非是助其攻打西南地域。然楚国偏偏同意了秦军借道,如今秦军已然行了大半的路程,孙括前有与秦厦的边关贸易,后有秦军相助攻打华序西南,他又为何还要与楚国结盟呢?纵有与孙将军结盟的部署与战备,可若是失了先机,便也无可挽回了。”
她含起一点笑意,从小佛桌边的棋篓里拾了四枚棋子,继续慢悠悠道:
“陛下无非就是不想在大楚境内兴起战火,所以才在他国寻找合作之人、开战之地。不过,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您想要在边境线上吞下秦厦这三十万兵马,也并非只孙括一条途径……”
楚皇侧目,眼尾弧度风流潇洒,却流转着看破万象纷繁的锐利与威压。
“你希望朕更换合作之人?”
楚令昭素手托着宽袖将棋子一一摆放在舆图上,正是适才所提的四个位置。
“家弟驻守华序西南,麾下黑甲军十五余万,对当地环境极为熟悉,陛下如若愿派兵在华序西南边境开战时伏袭秦军,自能将秦军收入掌中。”
她语调不急不缓,拿起一枚不同颜色的棋子推向男人,嗓音宛若昆山玉碎。
“大楚兴危,全然在陛下一念之间。”
四面息静。
云翳聚散,环佩丁零。
少女的肌肤于微冷的光线下白得剔透,明明生着祸水般艳丽绝伦的容貌,言语中却是血腥残酷的兴亡战事,谈笑间纵横捭阖。
看似是游说楚国与黑甲军合纵抗秦,实则是以连横斩破孙秦之合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竟不知是这非凡才略辜负了那无边风月,还是那无边风月平白误了这非凡才略。
在一侧侍立的老太监悄悄抬头望了下,却见这女孩的面容与陛下居然生得几分相似,气度如出一辙的雍容风雅,简直就要将大楚皇室四个字刻在身上。
他随皇室身边几十年,知道不少秘辛,瞬间猜出这背后错曲缠绕之事,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低垂了头。
男人把玩着棋子,意味深长地凝了眼对面的少女,“楚小姐将家族势力转移至大楚,能得到允准的条件,想必心中十分清晰。”
楚令昭颔首,“令昭会将楚家与家族私兵化作尖刀,陛下所指,令昭与家族兵众不违。”
对面,楚皇嗓音雅澹,“楚小姐掌控楚家精锐私兵,甘愿亲自成为皇室利刃诚意的确不小,朕自会给予楚家同华序之时对等的尊荣。只是,若能将黑甲军一并纳入大楚便更为添花,不知你手下那位郡王可愿带着华序的黑甲一同归附?”
楚令昭凝眉。
黑甲军是华序的军队,虽被殊吟统领,但到底也有忠华序这处故国之心,想让他们彻彻底底弃船华序,怕是没那么容易。
她没有直接挑明,只言语波澜不惊道:“殊吟有他的意愿,我不好擅自作主,定要向他问过才能答复陛下。”
男人也不强求,只勾唇抛出下一句话,似问题,又似警告:
“楚小姐为华序,已然背负一身恶名,如今华序战火兴起,楚小姐带领家族撤出华序加入大楚,于华序必更将骂声汹涌,被殚精竭虑扶持的国邦众庶蜚言贬损的境况下,还来帮华序西南之地游说朕,是否能看作,楚小姐对华序这处生长之地暗中仍衷心不改?”
那些昭彰恶名甚嚣尘上,会传到大楚境内并不意外。
楚令昭神色自若,抬手抚了抚袖口华丽极姿的卷草纹,语调平淡:“存于天地之间,当志仰高山、德景汪洋,岂能困囿于蜚短流长、因区区骂声而憎恨国邦?不敢欺瞒陛下,令昭对华序的确仍存护佑之情。”
面前男人眼眸一冷,等着她的下文。
楚令昭平静起身,福身行礼,恭敬地对面前帝王道了句:“吾皇。”
先致明了臣于楚国的态度,而后,她继续言道:“自接手家族以来,令昭深知所处权位相随的责任,如今从臣楚国,志随楚地之皇,吾皇有一统之心,臣下自亦有佐主之任。何谓一统?苍茫海内无不为我故土,杳溟之下无不为我国邦,秦军攻占新土贯有大肆屠城之行,华序西南若陷于秦,于一统疆图内,秦刀下受戮之民不亦为吾皇之民?令昭立楚地、臣楚宫、高山仰止效依楚皇惜天下众庶生民之圣德,岂忍见屠城此等失德不端之事赫然于目下?民为世本,无本,来日一统,空余莽土何用?游说阻秦,于公,为的是吾皇悯世之心,为的是大楚千秋之图。而于私,令昭亦可坦言于吾皇,一是为身在华序西南的阿弟免遭秦军攻伐、二是为家族在大楚立下根基,此事若成,方是楚家向陛下表明忠心,日后凡所举动,皆以楚国为先。”
楚皇将手中棋子缓缓落下,算是满意她的回答。
“秦军抵达华序西南边境之时,大楚会从北方调动二十万兵卒,虽是顺手对华序西南帮扶一二,但秦军俘虏,仍是只能全数归大楚所有。”
“殊吟那边,令昭会派密使同他协调,请陛下放心。”
见事情谈拢,楚令昭再次行过礼,便跟随宫女离开露台向外走去。
待人影从视线当中消失后,旁边的老太监试探着望向男人,“陛下,这位楚小姐莫不就是……”
楚皇眸光深遂,潜藏着一息难以察觉的不明意味。
“那个位置对外空悬多年,即便朕早册之于她,此时也不是恰当的时机。”
老太监胸中惊诧,声音微微发颤,“原来当真是小殿下……”
……
庚辰宫外,楚令昭刚踏进马车,抬头却见到神情不大好的百里琏。
她颇感奇怪,“方才都到了殿外,玄武殿下为何不进去呢?”
百里琏拨弄着桌上的檀炉,半晌才叹息着转移话题,“楚小姐没有被为难罢?我该同你一道去见父皇的。”
“陛下似乎并非不近人情,玄武殿下何有此言?”楚令昭温声道。
百里琏摇头,“楚小姐不必特意宽慰我,父皇是极严厉之人,今日如有让你难过之处,我在此向你道歉。”
楚令昭不解他为何如此确定楚皇会为难她,便认真解释道:“真的没有,陛下瞧着实在年轻,倒像是你我同辈之人,我开始将他认作是朱雀王储,他亦不曾展露半分不悦呢。”
闻言,百里琏捧着檀炉的手腕一缩,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跟父皇提朱雀二字了?他竟没有让人把你扔下悬崖……”
楚令昭歪头,实在弄不懂他作甚会这般惧怕楚皇。
还未等她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宫中侍卫在车窗外出声道:“玄武殿下,陛下唤您去庚辰宫。”
百里琏脸色刷白,顾不上同少女道别,便被宫卫半请半抓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