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道共罪明道古道今

冬日晨时,满城景明。

楚家,外书房内,往日聚集协理要务的众人退避,仅余钟乾带着自玠城而来的私兵回报,“峘云关之争将见分晓,酆城侯方偏落下乘。遵照小姐的意思,卑职派去的人已将为津关预留的军备支助于酆军,以唐家的名义。”

钟乾在旁陪议,“加上支援的军备,估算津关战时能延长至少十日,只是不知,将唐家推向酆城是否会比推向孙室更有用?”

案后,楚令昭头也不抬,继续展阅案卷,“十日足够了。至于酆城或孙胤,是谁都可以,我要确保唐家出现选择倾向。”

“要把消息流出去吗?”私兵问道。

楚令昭淡声道:“这点无需我们出手。皇都为半疆州郡核心,先前次子在皇都遇刺,于声势上有损酆城侵染州郡时的威慑。酆城侯此番无论津关输赢,都会派官员明着来皇都向唐太保致谢。”

多敌缠斗,党羽、势力覆盖的地域越广越说明实力雄厚,明着致谢,重申州郡核心仍存盟友,以填补先前因次子遇刺带来的声损。

钟乾颔首,又望向案后,“酆城来人致谢,唐太保难免疑惑,卑职担忧因此出差子。”

楚令昭神态从容,“孙室为津关耗时耗力耐心将尽,酆城明面拜谢唐家,除补损声外,也意在不给唐家反悔的余地。孙室注定是得罪透了,唐太保通晓见风使舵的学问,必顺势精明应下,反之孙胤与酆城两边岂非都断了路?”

……

玠城附近的津关之争已由暗争转为明争,酆城势力与孙胤一党皆疲累,峘云关锁澜江咽喉之地,争斗浮上明面,皇都内外皆密切关注。

十日尚未尽,酆城侯便遣使官入皇都,赴唐家高调拜谢。详谈不知,再离皇都,酆城遣使便宣明于州郡之上与隆州唐氏为盟。

隆州,为唐家所控州地,下辖七郡。

讯息广传,翌日黎明。

楚家深庭,临疏阁二层,钟乾立于围屏外,听着屏内细微簪珠之声,轻声道:“丞相两年前因礼院投毒,久病成疾,至今载春末离世,与今年初来到皇都的酆城侯次子并无关联。主人先时派人刺杀酆城侯次子,不是因为丞相,对么?”

“重要么?”

绣斑竹围屏内,侍婢于两侧为镜前美人佩上东珠耳坠,镜中楚令昭唇畔笑意柔和,语调盈温,“局势需要次子遇刺,他便应遇刺,缘由不过用来编给生者听。以丞相为缘由颇令我心伤,这份心伤便作补偿次子性命之用。”

她笑音似凉薄似悲悯,总有几分偏执扭曲内蕴。

钟乾微笑欠身,“主人自是仁慈的。”

想起一事,钟乾又道:“殊吟公子那边派人来请示过,言内问及是否要对出入皇都的酆城势力出手。对殊吟公子,主人是否要告知本意?”

楚令昭服佩更毕,从围屏后移步绕出,姿态典雅雍容,再不见方才昏室内萦浮的那丝暗戾色彩。

“阿弟只需知道我想让他知道的。”

钟乾垂首应是,携几名近侍跟随着向外。

三番换驾,抵达朝乾殿,朝会风雨无阻。

楚令昭跽坐于世族首位,望向上座苏栩,禀言道:“陛下,臣女有参。”

苏栩昨日亦听到些外间风声,多少明白她要说什么,示语道允。

楚令昭肃容,合袖道:“酆城侯深涉年初楚室内乱,谋害丞相,争津关扼澜江咽喉图指君王,不轨悖逆阴鸷恣睢,袭侵州郡欲荼染朝纲。唐氏九代出我邦文公,太保今虽虚职加衔,溯古却为辅弼国君之官,荣居上誉,焉能纵唐氏一族与酆城遣官相协为盟?太保唐跋,立庙堂上败政绩下损官声,处族室上失教化下惭后辈。来日身殁,更亏先人而愧祖勋。典客唐康,职掌邦交外事兼遗侯纳贡,久闲空坐,外接异使逢务拙钝延宕,内衔侯城任年寸帛无收,贻误司业、损益不察,愎戆而劣助太保私盟。二官狈覆狼脊,见势即趋遇乱即惕,玷辱御殿悬题朝乾之匾,同处朝堂,驻侍臣僚尽失颜。”

下立文官私语:“象牙笏就搁在手畔不持,仍然自称臣女而非臣,紧要政务奏章全部经手却仍不挂官名,如此不将皇族放在眼里,却偏走过场向皇帝参奏……还说酆城侯恣睢,我看这女郎才是个恣睢的。”

旁立同僚摇头,“世族上下如此,楚家女郎不过更直接些,何必避重就轻?主要是在参唐太保与典客二官。楚为扶苏党首,有中立高门背离苏室,楚家自是要发难相叱。”

前列文官亦有低声:“唐老太公留有训言:立庙堂则辅国治民、处族室则荫蔽子孙、殁黄泉则光耀先人。拿唐家祖训反斥,是不是说得太不留情面?”

高门座席处,唐跋跽坐端肃,扬声凛言:“三国关系日紧邦交艰难,华序内,遗侯城与州郡千年对立,遗侯不纳贡自然寸帛无收,何能归责咎于典客?这哪里是廷斥,分明是在有意罗织罪名,欲加之罪罢了。”

下方,楚氏朝官持笏视线侧睇厉凝,寒言评道:“遗侯不纳贡致使典客职闲,职闲的典客却反助太保与遗侯相联,太保代朝廷收了贡,自是庇护典客。典客的确非庸碌之辈,却可惜将才能都发挥到了唐氏内族。”

不等唐氏朝官辩驳,另一侧,纯臣紧随其后而问:“酆城遣官离皇都便广颂唐氏与酆城之盟,扬谢唐太保于危机之时支援军备,太保却答,以军备支援的可是那场悖逆的津关之争?”

即便觉察是计,当时在酆城遣官面前,唐跋也只得顺势认下那批军备。否则酆城会认为唐家生悔意,日后再难交涉,遣官来时大肆宣扬,孙室被搅战又已有怨气,难以辩驳,不认的话孙与酆两条路便都被堵死,谁会信有人赠送大批量辎重军备就为了替敌手结交盟友?

他隐隐能猜到是酆城与孙胤的敌手设的局,却难以确定究竟是哪一方敌手,华序群乱国土,太多太杂,盯上峘云关的更不在少数。

眼下被当堂发问,唐跋胸腔闷压,一时难对答。

每一步都被设了陷阱,如何选择都是错。

僵沉许久,上座,苏栩终于启声:“卫将军可要替太保辩言?”

唐临痕冷然立于武官前列,闻苏栩之问,青年持笏出列,上前半步,“臣宿卫禁中,离宫则逐巡皇都外城十八座城门,少归私府,无法代辩。”

殿内群臣皆静,却又在意料之中。

年轻的卫将军不参与族室诸事,然上代亡故家主的长子,又何能轻易避开姓氏所背负的一切?

世族五座之首,楚令昭视线睨扫过唐临痕的漠肃之态,眼底兴味渐浓。

文官前列,楚彧向上提议道:“唐典客枉居朝职日久,唐太保授意唐家与遗侯媾联搅入峘云关之争悖法蔑上,二官更加涉以私废公之嫌,公海盛会将近,楚秦两国来使渐抵皇都,邦交仍由唐氏之官掌管实属不妥,望陛下另择替者。”

旁边闻言,唐康语带讽意,“卫将军亦属我唐氏一族,皇都禁中驻防岂不紧要?治粟内史何不请陛下一道罢掉卫将军?”

楚彧冷哼,复而神色庄重,道:“我为公为朝,此心彰朗,唐典客何须混淆视听拖卫将军下水?为表正明,年初华序派往楚秦两国的遣使皆避开世族后辈择选,而今与赴我邦异使接洽,择用寒门之人便是。”

“治粟内史莫不是在顽谑?典客职列九卿,怎可由寒门之辈身任?”王氏朝官蹙眉而问。

朝堂内上下官员大多世族出身,哪怕是实忠皇帝的纯臣亦为世族后辈,闻此言纷纷摇首。

侧上高门世族五座,谢廷尉出言道:“年初选遣使无论用贵胄抑或微寒,终为短期外事,而典客却为长久内职,寒门出身绝不可列。”

谢杨二族朝官皆属孙胤势力,出言除本族外,自也符合背后孙室的利益。

孙室亦属世族,只是在孙括这一代才因军与武而兴壮,壮大至如今势摄岭阳五州三十九郡,底蕴千年的五大世家中亦有谢杨二氏衷心相随甘作从属。

然不管大小,半疆州郡之上手中权力此消彼长的终究是世族势力,引流寒门入场,意味着削弱世族影响。即便是楚令昭当初抑制楚家分支与旁脉、为了更好控制辖内州郡而提拔外员任将,也是宁选庶民草根亦不选寒门。

华序内,遗侯与州郡为千年争执正题,在动态平衡中反复调整发展,半疆十三州根深蒂固的世族势力浪洗金沙,从来死死压制寒门抑其入局。而为今国厦濒临溃塌的乱局,则更不适合再出现新的世族进一步分割利益,十三州九十八郡,允许参与这场角逐的惟有老牌世族。

扼杀余者一切微毫可能,矩线须被牢牢控制。

既得利者,腐枝颓叶。门阀士族极恶的性质在与遗侯特殊的斗争中淋漓尽致体现,或怀公心或纵劣蚀,执权即非白。

高山积雪将崩,无一不罪。

满殿皆共犯,楚令昭亦属其列且自知,两党纯臣同心会而自明。

上方,楚令昭望向楚彧,目光轻点,楚彧颔首,道:“为表公允,典客替任需避开世族后辈,既诸位同僚不愿由寒门之人列九卿,便暂择选禁中宫人担任,由陛下从内宫亲指。”

众官犹豫,勉强不再驳回。

毕竟位列九卿,直说由禁中宫人担任亦会引大量质疑,但先推了寒门出来分羹,再退一步推宫人暂任便顺遂了许多。

楚令昭面色安澜。

正首,苏栩视线梭巡过楚令昭与殿立唱和的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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