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无休晚污荼沉浊室

暗河案出访一行能顺利完成,得益于眼前楚家小姐的主导,她亲自开口,苏寒玄不好再继续揪着唐临痕的差错不放。

苏寒玄心下叹息,终是不准备再与唐临痕计较此事,面上却仍是刻薄道:“小姐既执意维护唐小将军,那便与本宫以射箭作赌,百步之外若能射中本宫所抛掷的棋子,便略过今夜之事。而若不中,楚家便允诺本宫一事,可敢一赌?”

唐临痕眉峰微愠扬起,“你要楚家的允诺?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功利赌?太子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利用的机会。”

楚令昭并不在意唐临痕的阻拦,她轻笑了声,随后转身一语不发走到院落尽头,接过侍从奉来的长弓,月华如练,她脊背笔直挺拔,从容如故。

算是应下了赌。

唐临痕亦离开内室,来到庭院侧边望向楚令昭。

内室,衣白胜雪的年轻太子暂时放下书案前书写了一半的折子,从棋篓中拿起一枚暖玉棋子,深书从外面进来将烛芯拨的亮些,他进来时早已望见院中情景,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殿下可要卑职派人将那位公子抓回来?”

“不必。”苏寒玄声音淡淡。

他望了眼庭院尽头持弓而立的少女,心头忽而浮起楚辞里屈原的名句: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庭院尽处,楚令昭凝眸认弦搭箭。

苏丹衣则不解地望向雕花窗外,不禁疑惑,低声问道:“阿玄当真不满唐临痕放走了那公子吗?”

苏寒玄没有回答,视线仍然落在院中百步外的少女身上,将手中小小的一枚棋子对无人处抛出。

周围寂静,深书与苏丹衣见状疑惑更深,隔着百步之远,灯火昏暗棋子又小,当真能射中?

正思索间,尽处楚令昭松弦,箭矢带起园中风动,精准射中那枚苏寒玄随手抛掷的棋子,暖玉四分五裂,零散坠地。

众人怔住。

夜色渐深,苏寒玄眸光平静,对她能做到此事却并不意外。

楚相选中的家主,不会是平庸之辈。

无论是对政局的把控,抑或是权术纵横,这女孩不过刚刚及笄,一张口却是见地不凡,朝堂官制混乱,她虽未挂官名,但也真正掌控着楚家私兵兵权,官职表面虽由其余楚家子弟来挂,可各级楚家官员涉及到重要政务却仍须汇报于她手,决定权实际在她,而违逆她的楚家子弟,已经被她血洗无存。

苏寒玄抬步向庭院中走去,心思千回百转,世族的势力建立在半数州郡之上,想要获取更多利益,就必须要对另半数诸侯之地出手,而皇族与这些外姓且各不相同的遗留诸侯之间,利益亦是冲突,当前,皇城除去支持孙括的世家不谈,皇族需要其余与孙括不和的世族来支持,才能对抗各路外姓诸侯、压制孙括这位欲废君主的悍将。

面对强敌,皇族与一些世族之间的斗争短暂停滞。

他走到庭院尽头的少女面前,言中略有不解,“那人终不过是一获罪官员的后嗣,唐临痕意气用事也便罢了,小姐何等智明,何必为小小州郡试点的连罪之子而射箭作赌?若方才赌输了,那人当真值得小姐予出楚家一道允诺?”

青年白衣胜雪如皎月,此刻却目光沉沉望她。

楚令昭面色毫无波澜,眸底却有似正似邪的深重偏执不改,“我不悔覆水,亦不会作无把握之赌,若赌,便会赢。”

树叶斑驳,花影摇曳。

苏寒玄叹息了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长弓,“小姐即便方才不赌,本宫也会因楚家而不深究此事的,只要楚家不背叛太子府便好。”

青年清淡的言语下笼络之意暗藏。

楚令昭微笑,并不打算接下苏寒玄这般毫无诚意的拉拢,她审视打量过他,嗓音幽凉不掩本性嚣张:“若今夜之事立足于楚家立场,我便是纵容唐临痕放了全府的连罪亲眷太子又可能置问半句?今夜射箭作赌,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玩笑,但方才太子说到背叛一词,却是关乎到楚家立场的大事,两件重要程度相差甚远之事,怎可混为一谈?”

此言确为事实,若当真站在楚家的立场上,世家之首自然有恃无恐,楚令昭想要护着唐临痕,亦完全不必顾及朝廷颜面。

苏寒玄扬眉,不再言语。

……

处理完此行诸事,两方人皆准备返回皇城,溥泉城被楚家接管,昌枰城则由太子掌控,而锦州这处地临水路枢纽的要地,两方皆心照不宣地留了驻军。

临行之时秋雨阴绵不断,街道上浇淋冲刷声声入耳,前往州渡口岸的车驾平稳行驶,棚顶如有落珠闷响,湿风吹打窗棂,雨声如泣如诉。

唐临痕坐在车厢内,道:“太子那夜前去昌枰,必是捕捉到了昌安侯派去锦州如常接应曹踞德之人。投石激浪跃起的游鱼中,溥宁侯选了第一种对策,昌安侯选择了第二种。”

楚令昭隔着案几坐在他对面,捧着热茶也不饮,只作温手之用,“无论他们选择静还是动,都能助我们达成目的。”

皇都先后出发的两方,皆已达到此行目的,探查到了州郡与遗侯下的更深一层暗敌,暗河案这篇“诗作”,的确存在尾联。

“目的虽达到,但查到还有秦厦这样的外敌搅局,不是个好消息,多敌群乱中又添了一方势力。”唐临痕眉间难以放松。

暂时的水落石出背后,却是一道霹雳强雷的痕迹。

湘绣帏帘随风吹卷摇曳,车驾外,凌卷的簌簌风雨声更吵了些,众人心情却愈发沉闷。

江岸边,侍从撑伞随伴着二人登上画舫,走在湿滑的踏梯上,楚令昭却突然停住步履。

“钟乾。”她唤道。

暗卫首领立即上前,“主人?”

唐临痕见她有话要吩咐,便先行进入了画舫,没有多探听。

楚令昭视线掠过不远处等待的楼船,问道:“昌安侯,太子是如何处置的?”

钟乾垂首,回道:“太子只是将人关押在刺史府厢房,似乎准备拿了供状后便将人转入囚牢。”

“转入囚牢?”

楚令昭唇畔笑容幽冷,“配合着秦厦势力将手伸进了皇城作乱,还引着巫师设那等荒唐的祭祀屠戮稚子,仅是转入囚牢关押,未免便宜了他,该给那些被折磨的稚孩一个公道。”

钟乾眸光动了动,“卑职明白了。”

楚令昭这才转身,头也不回地进入画舫。

晚间。

刺史府关押昌安侯的厢房内,除了禁步外还算礼遇,昌安侯拎起茶壶欲要倒杯茶,却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他烦躁地将茶壶重重的掷到地上,上好的紫砂茶壶瞬间碎了一地。

“来人,添茶!”

昌安侯不耐烦地喊了几声,见仍旧无人进来,他心下奇怪,却还是又等了一会儿。许久之后,他微微清醒了下,才惊觉外面寂静得可怕。

他心下微颤,正要起身贴着门再听听,房中的烛台却在一瞬之间全部熄灭。

黑暗中,一把刀刃极薄的刀子抵上了他的脖颈,昌安侯咽了咽口水,声音透着几分战栗“你,你是谁?”

钟乾不言,将短刀压深了几分。

昌安侯惊恐僵住。

房中的烛台重新被点亮,门口驻守的亲卫摘下头盔推门进来,正是伪装成太子亲卫的楚家私兵。

私兵副将见他要直接杀人,连忙上前劝道:“首领万万不可,如今虽有那些来往的信件,却也仍需留他活口,州地官员与诸侯勾结并非小事,轻易不可杀之。溥宁侯已死,他若再被杀,供状便无人来写了,小姐之前也吩咐了,不能耽误公事。”

钟乾知他说的在理,他瞥了眼惊魂未定的昌安侯,眸中情绪渐渐变得残酷,“我会留他性命,你们都撤,去与锦州驻军汇合罢,主人明着留了私兵驻扎,不必再潜伏。”

私兵副将得了令,只得撤离。

私兵离开后,冷面男人不紧不慢地掩上屋门,眼眸低垂。

他常随楚令昭左右,一向唯楚令昭之命是从,少女带着其余暗卫先返回了皇城,却命他暂留在了锦州再办件事。

楚家,并不是寻常品级的世家。于半数州郡之地中心的皇都内,家族的掌权者作为楚家意志的中心,是最为重要的所在。

主人有令。

而恰巧,他也不喜昌安侯其人只是如此下场。

钟乾顾在软榻上坐了,冷冷睨了吓坐在地上的昌安侯一眼,把玩着手中锋利的刀子,声音里透着习以为常的淡漠。

“我的主人虽饶你不死,但也只为不影响公事,可到底,主人慈仁惜怜稚子,不欲就这么便宜了你……”

他格外认真地思索着,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这样罢,只剥了你的皮,既可留你一命,又能讨我仁慈美丽的主人欢喜。”

男人眉开眼笑道。

……

时至深夜,刺史府主院书房内,浅卷奉上茶盏后,与深书一道整理衣物,太子一行亦即将返回皇城。

亲卫便从外面进来,拱手道:“殿下,刺史府查封一事已处理完毕,金银等物也已全部充入太子私库。”

苏寒玄满意,“将昌安侯带来见本宫。”

“这……”亲卫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轻声道:“还是请殿下亲自去瞧瞧罢。”

苏寒玄见亲卫实在难以启齿,只得起身亲自去往关押昌安侯的厢房。

亲卫领着苏寒玄走到关押昌安侯的厢房里,苏寒玄踏了进去,却闻见房间里恶臭非常,一个脖颈下皮肉残破不堪的男人蜷缩在角落,只剩血肉的双手握成拳头紧紧捂着耳朵,满是血污的身子一直剧烈地颤抖,嘴里还不停喃喃着什么。

苏寒玄蹙眉,“怎么回事?”

浅卷轻咳了一声,小小声道:“卑职是派了亲卫驻守关押他的厢房的,可那个亲卫却突然不见了,昌安侯也不知为何被弄成了这样。”

“太子亲卫?可看清了是哪个做的?”苏寒玄问道,声音透着几分冰寒。

“那夜人多杂乱,没,注意到是哪个所为……”浅卷声音渐小,头越发低垂。

苏寒玄又瞥了眼地上的昌安侯,对满地污浊稍有嫌恶,只好吩咐道:“传令下去,今夜之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我们半个时辰后返程,在那之前,本宫要看到昌安侯对罪行供状的画押。”

这是只看结果的意思了。

亲卫恭敬应是,苏寒玄终于带人离开。

厢房内,男人身上的血珠不断,亲卫拿着拟造好的供状欲要让他画押,可看着他没了皮的双手却犯了愁,正要死马当活马医,拽着男人血肉模糊的手画押时,却见那个剥皮之人竟还专门留出了男人画押的指腹上的皮肤。

亲卫惊了惊,暗叹究竟是何人,手段竟残忍至此,他打了个寒颤,抓住男人仅剩的皮肉画了押,赶忙离开了这间厢房。

厢房里血腥肮脏,谁都未曾注意到,昌安侯遮挡的头发之下,脸色白中泛青,唇角却咧着诡异的笑,眼神空洞可怖,仿佛曾瞧见过什么妖怪邪祟。

苏寒玄并未多想,只道是昌安侯的作为实在失德,引得手下的亲卫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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