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辗转飞掠苍茫天幕,几番青芽破壤花叶成泥,替岁枯荣中,蓦然已两载时逾。
华序皇都,城阙之上云翳浮离,青砖洇湿先时白昼寒雨,夜色沉淌待深浓。城墙顶畔行道内,重械甲卫分立驻守双侧凭栏,疾风不歇。
中道,楚令昭于朦光映照内行步徐徐,她目不斜视,直裾垂缘曳地,晔佩繁丽,貌态秾艳雍美,转睇横波间却似有妖戾,更添威仪。来到重甲前端,与对面之人相隔三步而立。
墙道延伸向前处,谯楼檐下,幽晦处人身形独,孑立着轻缓抬目,直望向三步外容姿嫽冶的年少女子,但听那人不阴不阳而问:“谎语假谑总成章,累叠再难探实绪,在下此来只欲知,美人可还有半句真言?”
楚令昭立于重甲前端,隐匿在袖角的利剑锐光清凌,倏刺向幽晦处之人,声线与寂夜交织出无边冷慑,“或辎甲罄,钟缶瘖,岭阴社稷六千里涣。或盔械锃,角鼓隆,岭阳五州十城见兵戎。前者汝于吾碑前静聆鬼语,后者吾以汝祭旗焚帛相告。”
“半谑半谎。”
幽晦处之人道,而后闪身迅捷退避,却仍是因顾着出言而被割破颈侧一层皮肉,感受到血痕外渗出丝缕烫意,那人传来的音色不再如常,低笑着难辨是惕是愠,复又言道:“何忍见美人倾国昳貌玉殒珠沉?即便掺谎,在下亦虔待戎音。”
城墙之上微雨续起,谯楼扩檐内外明暗两景。
楚令昭执剑收势,直裾宽袂从风猎猎,明烛斑驳垂影中,她敛眸绰姿风雅,玄青华服金纹靡璀,语间似正似邪,“报汝祝语,再会必以汝颅骨为器,髀骨作琵,饮宴览赏。”
“此言倒诚挚。”
那人皮笑肉不笑,一掸袍袖,运身掠离城墙,转瞬便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华序绝境之北,冰封侵吞万里,雪山横贯连绵。雪山脚下,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青年从远方踏雪而来,银白色的风氅与雪白的山融为一体。
青年面庞清绝而身形修长,周身的气息如冰原长夜落尽,充斥着来自远古的苍茫冷意,身后跟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巨狮,在宫人的迎接下,缓步向山巅之上的行宫而去。
雪山之上,宫殿早已打开了宫门,天青色的地毯从汉白玉阶梯一直延伸至宫里。
“太子殿下。”青年刚行至宫门前,暗卫便从一侧走出,向他作揖行礼。
青年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暗卫下去,可暗卫依旧立于原地,“殿下,卿离公子已在雍和宫等候多时,终不好一再拒见。”
“让他回去,本宫还有政事要处理,不必再来。”青年刚要推开暗卫,就见朱卿离仅着一件品蓝色的武打劲装,抬步走到他面前。
北疆常年冰天雪地,这年轻男子身骨细弱亦不像精通武学之人,却不嫌冷似的偏作出副习武的模样,似惯常于此。
“卿离公子。”
暗卫向朱卿离点头,退了下去。
宫道之中,朱卿离转向青年,微笑向青年作了一揖,“殿下,此去皇都前途莫测,皇城各大世家盘踞交错,鱼龙混杂,请殿下务必小心。”
苏寒玄眉心蹙起,朱卿离昨日还来劝他不要回皇城,连带着之前的,劝了七八次也不止,今日忽然明悟倒是殊为不易。
朱卿离仿佛看穿了苏寒玄的想法,眼底亦是与面上一致微笑之意,“殿下既已打定主意要回去,我又怎拦得住,只祝愿殿下保重。”
他言辞滴水不露,作出的姿态纯粹从容,旁人入目看来,二人似君臣亦似挚友。
天穹飘落飞雪,洒落巍峨山间,铺遍冰寒的湖泊与行宫高耸的围墙,亦落在道别之人的肩头。庞大而凶猛的雪狮仰天长啸,声音响彻山巅,似是在应和这一幕远行相别。
今夕何夕,再见已不知是何年月。
……
华序皇城,人们拥在宣德街两侧,外道的人努力向内踮脚张望,宣德街是皇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位于正东门内,街道两侧细密的太子亲卫肃然而立,青石板路整齐而一尘不染。
明黄色的软轿格外肃穆,百姓们透过亲卫之间的间隙,隐隐看到一位白衣胜雪的俊美青年,气度清傲不羁,斜靠在软轿内静对风起,白衣隐逸纷飞。
雪狮卧在苏寒玄身侧,犀利的狮眼警惕地盯着四周,仪仗队伍平稳将将行进过半,却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沉硬有序由远及近。
苏寒玄抬眸望去,只见迎面而来的是一位骑在马上的青年,身后跟着一群着整齐军装训练有素的骑兵,青年一身红色战袍,银白兽面铠甲紧束在战袍上,神态高傲之中尽是肆意张狂,手持长枪随意一挥,直接拦在了软轿的对面。
软轿两侧未卷起的帷幔旁,雪狮匍匐而起,犀利的狮眼之中寒芒闪过,侧目望向苏寒玄,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它便会扑向前方的阻行者。
苏寒玄挑眉,安抚般拍了拍雪狮的背,随即歪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望见轿内人不理外事的模样,那位为首的青年冷笑了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破风锋锐而出,直指苏寒玄眉心,只停在距眉心一寸的地方。
亲卫见状神色一紧,立即拔刀上前,雪狮也从苏寒玄身侧起来,紧盯着那位青年,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原本吵闹的长街突然安静下来,道旁百姓面面相觑,皆不知出了何事。
道中双方僵持不下,正要大打出手,千钧一发之际,青年收回了手中的长枪,枪柄钝声压地,长枪直立在马侧。
“本将奉圣上之命,迎太子回朝。”青年微扬着下巴说完,带领一众人让开了道路。
四周的侍卫望向了苏寒玄,苏寒玄缓缓睁眼,抬手示意继续向前,斜挑的漆眸中俱是冷冽,不过是一个恍惚,便又恢复了满含笑意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位少将带领军队紧随其后,直至护送到皇宫太和门正门口,他忽的将令牌递给左边的副将,副将满目不解,可青年并未给他发问的机会,策马扬鞭,又往宣德街行去。
华序皇宫,太极宫,宦官领事崔元带着两列宫女内侍侯在大殿前迎接,直到白衣胜雪的清绝公子在侍从随行下出现在视野内,崔元忙领着一众人迎上前。
“殿下,今上正于千门殿等您。”
“等?”
苏寒玄言语中略有些好笑意味,“寥寥几年相别,父皇待我倒是和善慈爱了不少。”
崔元低低垂头,夹在微妙气氛中间有如被万蚁啃噬,他不太好接话,又不好沉默不回,“殿下,这……”
苏寒玄神情淡了下来,“劳崔公公代为向今上传个话,今日过场已走,儿臣也进了趟宫城,君臣之礼已尽,父子相见一事便搁置作罢,省得劳累今上强作慈父之戏。”
崔元愈发惶恐,哪里敢传这话,只好试探着铺了层台阶,“殿下一路奔波,委实辛苦,先回流云宫稍作休息也使得。”
苏寒玄脸色一沉,“本宫已非稚子,不便再居流云宫,东宫昔年在今上眼中既为虚设,我如今便也无意居宫宇长留,母后在时曾于宫外依太子规制建府,工期已完,我只于宫外之府另居,与今上相避为好,以免我再提母后失踪一事,又惹今上怒颜。”
听到苏寒玄拒居东宫,崔元擦了下冷汗,以这位太子在北疆所据之势,皇帝也需适当迁就他意,不能作寻常后嗣以待。
崔元心思急转,只好引来旁的事救自己于水火,“夜间便是中秋宫宴,殿下两处奔波岂不劳累?今日还是暂居宫城之内……”
他越说声音越低,逐渐细若蚊蚋,苏寒玄盯着他,并不给崔元迂回的机会,“既两处奔波劳累,那夜间的中秋宫宴,本宫便厚颜推拒了,想来父皇体恤,也不会多加怪罪。”
眼见着接连办砸了三件事,崔元几欲垂泪,还要再劝,却见苏寒玄已然甩袖离去。
旁边,一路跟随苏寒玄的两位白衣侍从含笑给了崔元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笑道:“劳烦公公将方才太子交代的话向今上转达。”
言罢,亦辞别离去。
崔元满心哀叹,硬着头皮回千门殿向苏栩回禀。
内殿围屏后,暖玉落子声清脆仿若在敲击魂灵,屏后之人言语清淡,“此事随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