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昼日长静,持剑卫兵驻守在书房两侧,冷面沉立,神态肃穆。
书房内,齐锟呈着红漆托盘将两沓文折置到案前,“小姐,各地例书到了。”
例书,是高门各地旁脉汇报于皇城主脉的月报,具细呈明当地政务、财务、军务的调度。
华序半疆州郡之地共十三州,十三州下共九十八郡,此为真正的州郡之数,并不包含锦州等新设的几个试点州,而锦州、辽州等试点州的大小也并不同于正统,虽冠“州”名,但占地仅与郡或遗侯城相当。
其中五州由孙室割占、五州被谢杨唐王以及一些小世家分散盘踞,实控各地军政。而楚家四十七道旁脉势力则分踞州郡之地内的另三州,控制弘州、彭州、鄢州三州军政。
此番的例书,便是由楚家分踞在三州的旁脉呈报而来。
案几上堆积的文书后,楚令昭没有碰新送来三州例书,问道:“溥泉与锦州的军报可有一并送来?”
说的是因暗河牵连着新纳并的遗侯之城与州地试点。
齐锟躬身应是,从随行侍从手里另外端着的犀漆托盘上拿过闭锁的折匣,接过暗卫递来的不同密匙当场逐一启匣,将两道匣子内的厚厚折本取出。
楚令昭展阅过军报折本,而后才细览三州的例书,阅尽后,她将最后一道彭州的例书重搁在案上,“正统一州之下近七郡,土地大小、民户密集相当于七个溥泉或锦州试点,同为月报,旁脉州地例书囊括政、财、军三务,三州三本例书摞着尚不及一本溥泉驻军递来的军报详实!”
齐锟望了眼案上的文书,小心翼翼开口:“想是旁脉所在三州皆昌荣,安稳而事稀,这才显得粗略了些?”
楚令昭视线倏然扫向他。
七八倍的政财军务尚不及一地军报多?
齐锟也意识到这话有多荒唐,忙低垂下头颅。
“是属下语出轻率。”
隔间茶室处,崖栀端着沏好的茶水来到案前,亦听了方才的交谈,温声道:“若说刻意,旁脉倒真未必有胆量顶风作案地不尽心汇报,只是近半年小姐忙于处理作乱分支,对地方三州过问得少,半年没要求月报。前日夏秋二季汇册倒是到了,是小姐亲自挑选的刘司银担任审查的,暗账上看,无论军政调度还是州银,旁脉趁这半年取了不少油利。月前突击查问,纪实本子尚还漏洞百出没填补美观,他们哪里敢详实写汇报例书?”
一众近侍中偏这位侍婢敢说敢讲,齐锟微惊,斥语道:“你这话不是更拱火?还不出去……”
浮白领着两列侍婢从外屏后绕出,端着盛有暗册的漆器托盘上前一一安置于案,闻言瞋了齐锟一眼,“原就要向小姐回禀的,齐总管自己迟呈了暗账册子,却怪崖栀汇报?”
齐锟微噎,低声继续斥语:“你亦是个爱拱火的……”
正欲赶人,却见案后少女摆了下手。
楚令昭颇为喜爱敢吐真言之人,她面上未见丝毫不悦,制止齐锟赶人的话语,平缓道:“无妨,无论是世族旁脉还是地方的小官贵,盘踞远地,钻空子欺上瞒下本就容易,监察不到位便会生出浑水摸鱼的作派,蝇营德性并非是什么不可言说之事。有阿栀阿白助你协理旁脉递册也稳妥些。”
见少女情绪并无波动,齐锟稍安,垂首应是。
楚令昭微倦地靠了椅背,言语间略有自省,“只是,久疏则不明,留了空隙,我亦有失察之过。”
浮白恭敬欠身,上前在案侧斟茶相奉,软语道:
“半年来,主脉内部作乱的一些分支已清查彻底,小姐到底如今已能腾出手来处理地方旁脉事务,不必为一时疏漏自责扰神。”
楚令昭拿过碧玉盏饮了些许,而后指尖捻着薄薄的盏壁搁置于案角,神思微动。
皇城内的楚家主脉原有近百小分支,被清洗掉二十支关键违逆势力后,如今八十多支皆难再兴悖逆,安分臣于嫡支。
而外地三州关联到违逆势力的部分旁脉,那道“血洗”凶名在前,没有旁脉或分支再愿充当以儆效尤的雉鸡,出于利益考量,亦不会再大张旗鼓地家族内斗,大举违逆夺权往往是发生在家主更迭之时,但那样动荡不稳的时机有限,过不再来,楚家所踞三州的旁脉,无论是否甘心,皆随着皇城主脉内指使分支的覆灭而暂归沉寂。
一边沉寂继续作鹌鹑,一边殚精竭虑营营。
熙攘逐利为人常理,却必须要在可控之内。
楚令昭思绪回拢,吩咐道:“唤书吏、主簿拟官书新令,三州内二十二郡,连同锦州试点与溥泉,二十四处地点驻军。主副部三级将领之下增设‘从、保、役’三级将领,每地军制由三级更细划分为六阶,部、从、保、役四阶将领由执武教头担任,由上至下专司平日各层练兵。而主、副二将,主将由我指定的异姓将领担任,每年轮换驻地,其余楚家旁脉子弟凡涉军务任六阶上两层将职者,绕开本家旁脉所在州地,每三月轮换驻郡。”
“下四阶的将领不轮换吗?”齐锟疑问。
楚令昭展开一副空白折本,道:“不必,军制板块划分更细后,部至役四阶皆不会有过大兵权,平日专司练兵亦可防兵力衰弱,下四阶若频繁轮换,久则兵不识将、兵将相陌,不利于强兵。而上两层统兵权重的主副大将,轮换可防止有叛心者拥重兵起乱,练兵事务细分给不动的下四阶后,主副大将便不再涉日常练兵事务,从而不会因轮换而影响兵力强弱。正因训军与统军相离,才能达成既可抑权重,同时也不衰兵的目的。”
闻言,钟乾从暗处出来,笑道:“卑职瞧着,主人的用意恐怕不止于此。军务板块细分后,上两层的主副权重将职之中,若说异姓主将轮职是为了防止叛乱,可楚姓子弟任副将者更频繁地轮换,却更像是要把军务从家族旁脉处剥离。”
这位近身的暗卫首领与楚令昭处事多年默契,猜少女心意猜得精准。
楚令昭没有否认,扶袖从笔山上拿起狼毫,垂眸继续下达指令:“轮值中,主副大将不得干涉下四阶练兵细务,仅可负责统理。二十四处地点军务按月皆直接对皇都汇报,由当期轮值的异姓主将、楚姓副将分别对接至我手,军务从各州旁脉司掌职责中剥离,不再经三大旁脉州府。”
钟乾了然而笑。
侧方高几处,齐锟亦执笔,仔细逐一记下,数道:“六阶制、细化军务板块、训统相离、权将轮值、军政分司。”
齐锟后知后觉反应明白,“小姐将军务与政财两务隔断,这是有制约三州旁脉的意思。”
楚令昭执狼毫在一本空白折本上落墨,写下首轮驻将移换之地,道:“驻军离不开财政供养,各地财政运转亦需驻军维持相护,相离可互制,交混则滋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楚家控管三州行政治安,内部若蠹蚀,州内黎民何堪其苦?”
处权位之高,所行任意决定都紧系治下百姓安身立命,无论是先前处决家族内部作乱分支严正法纪,抑或是如今改军制约束三州二十四驻地提防蠹蚀,皆为驭使权力并行的责任。
身立谋局权力漩涡,从触碰政柄的那一刻起,楚令昭便深知执弈危局须尽的肃察与审慎。
待墨迹干透,她将折本推向前。
齐锟端正作揖,而后认真收好折本,立即去寻主簿与书吏拟官书与新军制调令。
……
峘云关一带。
为期十日的秋狝不过才行进了开端几天,便已有三四位要员告离提前返回了皇都,猎场死士被清剿干净后,圣驾有唐临痕率禁军相随,驿道附近几道城门亦有楚家私兵监察暗护,苏栩安泰狩猎无虞。而远归的孙室子弟心思皆放在峘云关这处津关上,追随孙胤一派的世家官贵亦忙于争取与孙括暗谈。
孙括与五大高门各自的执掌人皆未继续参与秋狝,皇帝难得自在,带着充数的皇族宗室子弟、各世家余下的官员、朝堂纯臣,按秋狝行程稳步射猎宴乐,一晌贪欢。
白日狩猎暂休,猎场空地处篝火晚宴盛大,众人宴饮,狩猎骑用的马匹在秣马监的牵引下,便暂至场外马厩饲养看管。
马厩内,秣马监之上的几名领事官紧紧跟随在唐临痕左右,眼睁睁看着青年将浓量砒霜洒进谢氏众官的马匹粮槽里。
领事官心焦讨饶,“卫将军,小人们职责所在,谢家官贵们的马匹出了事,一众秣马仆役如何顶得住罪责?”
唐临痕摆手道:“推说是楚令昭下的手,谢家就不会吱声了。”
领事官几欲垂泪,“楚小姐这几日又没继续参与秋狝,小人如何能胡乱攀蔑?”
“那便说是她派楚家其他人下的手。”唐临痕不耐烦道,抱臂立在栏前,冷眼望着谢家众多马匹尽数倒下,才转身离去。
马厩外,副将试探着启口,“统领为何要动谢家的马匹?”
“谢家用一把摆设用的弓影射讽刺陛下,若不敲打敲打他们,爷咽不下这口气。”唐临痕想起前几日苏栩拿着那把弓叹息的模样,脸色很是难看。
副将无奈,“若让楚小姐知晓您又将黑锅推给她,定然不悦。”
唐临痕不为所动。
峘云关一带的猎场内晚夜无云,篝火热烈。
而皇都以及相邻的泗城上空,却是乌云遮笼。
凤目重瞳的威悍男人手挽舍利佛珠,面孔之上似有愠怒,在城郊官道上静立,两名侍从撑伞为他遮住雨水,手提灯笼的琉璃外壁都扫上了一层晶莹。
半刻钟后,一驾翘檐顶棚马车沿道驶来,停靠后,车内锦衣男人快步下车来到静侯的主仆之前。
男人淋着雨跑来,在孙括阴寒的视线下,深深拱手,颤声解释道:“下官临行时被门槛绊住了脚,脏了衣饰,无奈又耗时更换整装,这才迟了……望将军莫怪。”
孙括缓缓踱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敛去那幅薄愠面孔,恢复了沉肃的神态,“顾傃,吃里扒外是什么下场,还用我提醒你?”
顾傃瞬时凝滞,面上神态木讷,“将军这是何意?下官,下官听不明白。”
孙括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格外瘆人,湮没在茫茫雨声之中,很有些不清晰,“峘云关昨夜一役,伏兵泅水走南支流的消息,是从谁手里泄出去的?”
冷滴密织的夜幕中,顾傃颅顶发髻彻底湿透,几缕发丝歪歪贴着面颊,冷汗雨流掺杂着顺着鬓角滑落,嘴唇在秋凉之气内冻得发白,面对眼前的威将的诘问难抑哆嗦,“下官没有!南支流伏军之策是下官设下的,出了事下官第一个担责,怎会拎不清地外泄?”
一阵疾风吹过,雨幕中树叶簌簌而落。
孙括低垂着眼睫,微遮住重瞳内的冷光,半晌,他接过侍从手中的油纸伞撑开,稳稳递给颤栗在身前浑身被雨水浇淋的男人,声音透出抚慰之意:“酆城侯与孙室争津关已损了不小的兵力,昨夜距孙室夺得关台不过只差南支流一线,偏偏在要紧时出了纰漏,顾傃,我不疑你对孙室的赤诚,但你要作出一份能让我继续这份信任的胜绩。”
顾傃紧抿着干瘪发白的唇瓣,低低应是,双手扶住孙括递来的伞柄,恰在此时,天空骤然一道惊雷轰响,顾傃猛被骇吓,指节一软,刚接到手的伞柄便脱滑在地。
此时皇都外的寒蝉寺里,眉目慈蔼的老和尚站在七层八面的佛塔之中,顶层窗畔,望着窗外随惊雷而骤然下起的暴雨,满是褶皱的眼角出现一抹愁重,微作叹言:“天露异象,必有灾殃。”
这晚秋惊雷,怕是来得不吉……
天气越来越冷,秋狝结束皇都朝官众臣返程之时,已临近末秋与初冬更替。
楚家,府内明湖旁的水榭内,楚令昭正与门客们一道尝试重撰残缺的兵法古卷,暗卫首领带着处理峘云关一带事务的私兵踏进水榭内,在少女耳畔低声禀报:
“主人,峘云关驿道沿途三城替换下的人已全部核查完毕,驻玠城城门的楚家私兵前来回事。”
楚令昭颔首,对案前众人道:“诸位先退下罢,合军卷留到明日再整理。”
诸门客应是,离开水榭。
湖畔风动,水榭四面垂着厚重的帏帘,内置金象炭炉,阻断了水榭外的冬日冷气。
私兵抱拳微微欠身,恭敬禀道:“小姐,驿道近三城城门处的原卫队卑职已彻底核查,共混入二十七名敌手的探子,分别出自两方势力。的确如猎场的死士所供,孙括有插手三城城门,但也只派遣了少数几名探子。而剩下的绝大部分探子,据审,是受酆城侯所派遣,那些探子如今被关押在玠城的私牢,是要斩杀还是?”
楚令昭坐在大椅上,卷起摊开在案上的古简,道:“先关着罢,酆城侯识出孙括借秋狝遮掩的意图,派的这些探子,一半是作试探三城之用,一半是在防备孙括这个欲与他相争的劲敌,不过是第一批石子,往后大抵还会再派第二批,你们平日盯紧些,不要再让新的探子混入。”
私兵应是,“峘云关那道江冲处的津关,小姐可要争夺?”
楚令昭眸中掠过浅浅思量,没有回答,只问道:“秋狝一行展开后,峘云关暗中起了几场刀兵?”
私兵回道:“六场,皆为孙括手下胤军与酆城侯之军的争斗,似乎还有部分缘由是为了泗城。”
楚令昭指尖点了点手中古简,道:“让私兵只管控好鄱邕、上郃、玠城三处城门以及临近的驿道,暂不要搅入津关之争,但先前专为争关台的军备投石车还是留着,孙室与酆城两军战况若仍僵持不下的反复便罢,可若胜败即将见分晓,便将那批军备支给将败的一方,将时线拖久,峘云关,不能被他们任何一方占据。”
“是,卑职记下了。”
私兵刚要退下,又问道:“帮扶将败一方的军备,要以楚家的名义送吗?”
“这还要我教你?”
楚令昭反问,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淡淡弯起唇角,“以唐家的名义送,唐太保那棵墙头草正踌躇着不知该往哪边倒,我们帮他选一边。”
如此黑手行径,私兵会心一笑,拱手应下。
钟乾在旁侧,望着私兵退离水榭,摇头道:“主人,唐小将军若是知道您利用唐家和他二叔涮水,必定要恼。”
楚令昭饮茶姿态慵懒,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