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贰陆掠铃音戚沉刀兵静

宴池内飘荡的箜篌之声戛然而止,几位乐师轮换,琴器更迭,长指抚拨乐音再起之时,已是弹奏着更为庄重的古琴曲调,箜篌于间隙凄迷作配,如泛水潺潺流淌,竞余音袅袅绕梁。

月相所在的宴池入口处,千山青长袍的年轻公子在两队雪裙宫娥的随行下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麟龙银纹盘绕宽袖广裾,垂在鞶带之下的玉璧阻压随风而动的袍摆,蕴藉满目风流。

“臣等敬祝辞临,青龙殿下宴夜金安。”宴池内诸官起身,向月相处的青年作揖行礼。

百里浔从两侧作揖的官员中间穿行过宴池,走到正位落座,对左次位的气势威慑古雅的男子稍稍致意。

“白虎皇兄。”

百里诀点首回应后,百里浔才抬手示意作揖的众官免礼。

待宴池内众宾客重新落座,百里诀望了眼身旁的虞姬,对身后宫侍扬了下手,宫侍会意,将两名有着奇怪打扮的小童送到宴池中心。

见众宾客不解,百里诀开口道:

“昨日,白虎王妃于城外游览,因缘巧合之下遇到两位小童,一位身描彩绘,却目不辨色,名为无尽灯。一位身披响铃,却耳不识声,名为无上道。此事颇富哲理,倒解决了本王手中一件苦恼已久的麻烦,恰逢辞临节,想这二童许是来传递节庆天意,只是本王对参禅之事不过仅有一知半解,若想尽数了悟天意,唯有将这二童请到宫宴上,请众宾分辨。”

涉及到“天意”二字,众位宾客任谁都不好接话,便将目光投向上首正位的百里浔。

百里浔神色自若地如常饮酒,一举一动倜傥潇洒,将酒樽中的酒液饮尽后,才回问道:“传递节庆天意?‘无尽灯’、‘无上道’皆为禅语,归属佛门,皇兄可还记得今夜节庆宫宴为何事何物所办?”

百里诀将酒樽对夜空,朝心宿方位端谨一举,“宗之大统,万教归一,辞临宫宴虽为辞别心宿、告祭太阴所办,然却仍是人间尘俗之宴。于人间之宴中,借人间之教,谈人间之事,如何就不能以佛语传递天意?”

见两位王储似有争执之势,席间宾客收敛了姿态,不好贸然插话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探看,便都垂了眼竖耳旁听。

楚令昭对看戏永远怀有不灭的热情,此时坐在百里浔右次位,可谓是看戏的最前端,她招来宫侍要了壶正山小种,斟上两只茶盏递给旁边席位上的兵宰一杯,兴致盎然地准备边喝茶边看这两位王储争执。

兵宰一把胡子花白的年纪,收集他人把柄的习惯使然,也甚是喜爱看些争执戏码,他拿起少女递来的小茶盏,与她一道望向百里诀等人。

察觉到一老一少两道炙热的目光,百里诀脸色阴沉了下,百里浔亦笑容冰冷,只是两人的争论已然开了头,中断难免白费了方才口舌,便继续围绕宴池中身描彩绘与身披响铃的二童展开言语。

百里诀视线落在宴池中心,言道:“遍燃无尽灯,渡无边生灵。顿悟无上道,摒无数杂声;这二童的缺损,不正像是受上苍的指派,来传授普渡生灵之道?目不辨色,才得见众生无别。耳不识声,才任听纷纭无物。”

男子所言倒真存着些禅机,可百里浔略细思忖,又驳道:“无别无物,终非本意,先天缺损之因,被迫所及之果。从生时便立于空门与尘俗的界线之上,尚不曾入世,便已出世,如此对众生不解不知的’顿悟‘,如何做得到普渡与证道?”

百里诀扬眉,“那依青龙皇弟的意思,该如何才能做到顿悟无上之道?如何才能以一灯燃无数烛灯?”

百里浔轻笑,论述佛言的同时亦在不管不顾地饮酒,品性一派洒脱超然,“既为顿悟,应是尽历尘事而不动摇本心,世间万色入目不成俗,人道千声过耳不成扰,心空、意空,忘我、无我,方能修成无上道,燃得无尽灯。”

百里诀不悦,他打量了眼青年没个正形的饮酒作乐的态度,凉丝丝嘲道:“论禅时都放不下酒樽,如果青龙所言中不动摇的‘本心’是指到处招惹麻烦是非,游遍望帝花丛的话,你倒还确是一直本心不改。”

这话难听了些,但也并非无中生有。

众宾客竖耳等待许久,“爱玩”这点,百里浔反驳不了,却也不至于生气,他嗤笑一声,偏要做出副冥顽不化的模样继续饮酒。

“是皇兄强行要在辞临宫宴上不知分寸地谈论佛门禅机,谈论倒也无妨,却何故还非要本王与你一起忌讳酒水?”

两位王储各执一词,各有一番道理。

名唤无上道、无尽灯的二位小童懵懂立于宴池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气氛僵硬,宴池内部分宾客亦暗觉出不合常理,在关系到心宿与太阴的宫宴上论禅,还以佛事为由避讳酒水,白虎王储司掌刑狱,今夜举动实是不像他往日威严杀伐的作风。

宴会紧要的席位处,白虎神宫随行而来的官员们神色不变,兵署诸将依旧不改对兵宰愤慨的不满,楚令昭与兵宰如常品茶,仍作壁上观。

又是一阵呼啸倾歪竹林的夜风,穿掠菱形洞墙送至宴池之内,无上道身披的满身小巧铜铃随之哗哗摇响,失聪的小童呆立不动,只能看见铃铛碰撞的波动,感受不到任何噪耳吵闹。

身描彩绘的无尽灯忍受不下近在耳畔的哗闹,他捂住双耳,绕着无上道转圈跑跳,试图用身体挡住不断吹动铃铛的夜风。

众人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在宴池中心的二童身上,却见正绕圈跑跳的无尽灯面向一个方位时……骤然发出尖锐的惊叫!

失聪的无上道依旧无知无觉,宴池中心二童极静极动,场面仿佛生生割裂开来。

宾客们皆诧,紧忙朝无尽灯面对的方向望去,定睛之下,原本角落不起眼的席案后,一位吏署的官员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不识声者满身佛铃仍在喧嚣作响,不辨色者满身禅彩依然起跃流光,佛禅另类贯穿其中,恰是无色刀兵交汇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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