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看着这一幕光影映照,再看着那被随意拿破布围着的女婴,除了孟彰以外,再没有人觉得奇怪。他们平平地扫视过这一幕光影,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下一幕的出现。甚至,有些人还甚有闲心逸致地私下猜度。“……原来民间竟然还有这样的风俗……”“愚民就是愚民,没见识……娘子虽然不似郎君能传承家业血脉,但到底也是自家血亲,好好养着,日后出嫁自也有一份助力……啧……”“那些愚民只想着填饱肚子就了事,目光短浅至极,又怎么知道姻亲的贵重?呵……”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向对面坐在王璇、庾迹后头的各位高门郎君,心下暗自皱眉。两位门神其实也不知道这些高门郎君的话语里具体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可这不妨碍他们直觉般地生出几分不喜。两位门神对视一眼,目光就转落到侧旁的孟彰身上。“要问一问阿彰吗?”郁垒问。神荼思量一阵,到底摇了头:“我等阴神俱都由天地耗费本源孕育而来,跟这些寻常生灵大不相同,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和思路,应该算是正常,不值当大惊小怪的。”“而这会儿……”神荼目光在孟彰身上转过一圈。“阿彰他未必就有空闲有余裕为我们解答其中缘故因由,便暂且搁置吧,待日后再另寻机会细问就是了,不必急在这一时。”郁垒细想一番,也觉得甚为有理。“你说得对,”祂点头,“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问一问阿彰就是了,没必要那般着急。”两位门神意定,便又收摄心绪,继续见证这一场审判。不知是命数还是缘法,在这个招娣出生三年后,再度开怀的妇人如愿诞下了一个儿郎。见了弟弟,尚且只得三岁的小娘子招娣也露出了笑容。她咧开嘴,笑得很是高兴。然而,弟弟的出生对于当时三岁的招娣小娘子来说,却不全然是一件好事。自弟弟出生以后,祖父、祖母、阿父、阿母对小娘子确实多了一些宽宥,但她手上也多了些事务。小到看顾弟弟,大到帮着弟弟熬粥洗衣……彼时不过成人膝盖高的小娘子,已然有了她的责任。“你要好好看顾弟弟,哭了记得叫人……”“你要记得,弟弟是你的依靠,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情,他总能给你出头,不叫你受别人的欺负,所以,你得对弟弟好,知道吗?……”孟彰眉头渐渐皱起。然而,他还是只能坐在座席上,看着这一幕幕光影流转,听着那光影中频繁出现的话语与引导。这些已然是过去……它们被沉没在岁月里,又借着岁月的力量,在那招娣女郎的脑海中深深刻铭,于无意有意之间引导着她的选择。这些也都是世俗。如今遍行在天地里的,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世俗。没有人觉得不对。孟彰坐在座席上,像是被钉死在那里,也像是被拉着拖着陷入泥淖之中。面前光影流转,岁月轮替之间,那个曾经名为招娣的女郎长大了。年岁既长,该论婚嫁。看着同样快要长成的半大小子,招娣的亲长几经寻摸后,将她定给了一个帝都洛阳里的一个平民子。招娣不过是帝都京畿旁边长大的山野女郎,能嫁到帝都洛阳里,确实是难得。第134章 既然都知道难得,这里头自然也不是没有缘故。张家给招娣定下的夫婿,是个瘫子。说来,黄家与张家原本还是同一个村里的人家呢。不过是有一日,黄家领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张招娣夫婿入帝都访亲,孰料在帝都大街上被某家郎君的马撞了个正着。那家郎君虽出身高门,但也算是有担当。他非但特意请医者上门诊治,还给予了足够的赔偿。也是因为这一笔赔偿,黄家方才得以迁入帝都洛阳之中。自己夫婿的具体情况,在正式定亲以前,张招娣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事儿,瞒不住。黄家跟张家早先一个村里住着,黄家小郎君当年出事的时候,事情闹得比较大,张招娣也已经记事,张家想要遮瞒都遮瞒不住。乍一听闻这桩婚事的时候,张招娣是想要拒绝的,她甚至当场就落下了脸色。是她阿娘劝住了她。光影在岁月中,重现了当年那张愁苦的脸。“阿娣,你还是答应了吧。”面对着那张早已在记忆中消无、只剩下一双眼睛朦胧的面孔,彼时审判殿堂下浑身颤抖的阴魂更是不住哆嗦。低伏着的身体遮掩住了她的面孔、眼睛,没有人能真正看清此刻黄张氏的情绪。是怨?是怼?是恨?还是……空无?孟彰亦不知道,他只感觉到淡薄却深入骨髓的悲哀。“阿娘!”光影里,传出了当时芳华正茂的张招娣不敢置信的声音。妇人的声音或许有些抖,又或许没有。“那黄家的郎君虽然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事都担不起,但这桩婚事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你嫁了人后,整个黄家不好说,但看在你夫郎的份上,他们家的人必不敢苛待你;等到你生下一儿半女,你的地位就更稳当了;……另外,你们那一小房的事情,必定就是你说了算。”“……阿娣,对于我们这些妇人来说,能说得上话很重要……”“是啊。”芳华之年的女郎嗤笑一声,“能说得上话,就能从婆家那边给阿弟揽好处不是吗?阿弟只比我小三岁,也该是要为他准备相看的时候了吧?相看好了得要为他准备聘礼的吧?”娘子无言垂头,避开女郎的目光。女郎只重重丢下手上等待清洗的衣物,道:“我不嫁!”她头一次那样坚定、那样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意见。一轮一轮的劝说,一次接一次的谈话和告诫甚至是责罚,再加上村中各家的闲言碎语催逼,女郎到底没能坚持下来。她嫁了。穿着特意裁了布缝制的嫁衣,盖着正红的盖头,坐在驴车上,嫁入了洛阳城,嫁入了黄家。拜堂时候,站在她对面的,不是她最初最初憧憬过的憨实郎君,而只是一头公鸡。——因为她的夫郎站不起来。婚后的日子……似死水一样无澜。哪怕是她开怀、诞子、养儿,也并没有给予她更多的触动。她的生命,似乎也早在敷上盖头的那一日就已经终结。然而,这样平淡的她,竟然正是诸多妯娌中最得翁婆青眼的那一个。她果真似她阿娘劝说的那样,在黄家的份量越渐抬高。她说的话,有人听了。而更幸运的是,她每逢开怀,诞下的都是郎君,不似她的那些妯娌们,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生,又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死。最年长的两个女娃还算幸运,到底活了下来,但后头的那些女娃……她们都在尿桶里。眼底渐渐失去亮光的妯娌看见她、看见她身边围着的四个小郎君时候,满眼都是羡慕。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茫然,又在这样的目光中明悟。没有用的人,没有资格存活下去。而,作为女郎,她的用处就应该体现在家中郎君身上。就似,倘若不是祖父祖母需要她为家中招引小郎君,她不能活;倘若不是她能帮着照看阿弟,给阿弟换来聘礼,她不能活;倘若她不是能照看、服侍夫郎,为夫郎传承血脉,生儿育儿,她不能活……千百年、千家万户,谁家的女郎,不是这样才能存活下来的呢?自那一日开始,早就丢失了招娣之名、只有黄张氏这个称呼的妇人,终于全身心投入了这个家庭。她更得夫家的看重。由此,在翁婆离世时候,她所在的这一房分得的家财几乎能同长房的大兄相比。黄张氏不在意这一份家财到底是为了什么分给她的,她只更坚定了心中的明悟。女郎,若不能为家中郎君助益,就没有存活下来的资格。审判殿中的阴神对那流转的光影没有任何触动,祂们只专注于黄张氏身上的因果与业力;旁观者中的诸多高门郎君、道门栋梁也或只点头或是摇头,神色俱是淡淡。只有孟彰,更觉悲凉。他垂了垂目光,才重又抬起,继续去看这一场审判。岁月在轮转,妇人渐渐老去。眼睛变得昏花,精神越渐短缺,身体也在不断衰弱……她老了,能干的活少了。她生有四子,四子又都顺利长大、品性也算是憨实孝顺,不会弃她于不顾,她其实可以放心安享晚年。但莫大的恐惧撅住了她。她年纪大了,帮扶不了家中郎君不说,反而还成为了家中儿郎的负担,她……她没有资格活下去了。她这样想,一再地犹豫,如果她没有找到其他的法子,她是不是应该是在儿孙厌烦恼怒她以前,先自了结自己?她这样想,也在悄悄地开始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