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王璇、谢宴和桓举三人只给了庾迹一个眼神。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安阳孟氏分了宗系,而新的孟氏宗系里孟珏那一支的话语权强大到能压下族中所有反对的声音,就算孟彰是整个安阳孟氏族中承认的麒麟子,早夭的他也别想有立下自家神主位、甚至是将神主位安置在宗族祠堂里,名正言顺接纳族中供奉的一日。因为早夭的小郎君不立神主位,不入宗族祠堂,不受族中香火供奉,是世道里流传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规矩。自人祖颛顼氏梳理、整顿人神祭祀开始就立下了的规矩。似这等有法理依据、有人心根基、扎根炎黄人族族群无数年月的规矩,是随随便便就能够破例的吗?他们三人之中,到底是谢宴更为良心。他连连给庾迹眼色,引着他去看。庾迹跟着谢宴的视线望过去,正正就对上庾筱的眼。他沉默了。“……这一支新辟的孟氏行事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招人非议?”备受非议可不是什么好事。世家望族立足的根基,除了他们自家的实力以外,宗族里的名望也是其一。倘若一不小心从“非议”变作“质疑”,他们孟氏往后怕是就要过一段苦日子了。尤其这一支孟氏还是新分立出来的支系……庾筱眨了眨眼睛,先自错开目光,不再同庾迹对视。“做好准备吧。”谢宴说,“这一支新分立出来的孟氏,怕不会多循规蹈矩。”王璇皱了皱眉头,然后又飞快舒展开。“多看看少插手,”他说,“孟彰郎君那一家子看着都不是好惹的,别妄自行事,反引火烧身。”谢宴当下就赞同点头,庾迹犹豫了一下,倒是也没怎么反对。唯独桓举……这位郎君看了看王璇、谢宴两人,又看看庾迹,一时笑开。王璇看着他:“桓氏是有什么别的意见吗?”桓举笑了好一会儿,笑得眼泪几乎都出来了,才勉强挤出一句能让他们听清的话。“哪里会?只是……”“我愿以为能亲眼见证一回世家备受赞誉的规矩礼仪呢。”结果,还就是跟他们家的叔伯料想的那样,不了了之。啧……王璇面色不变,淡淡说道:“道亦随世而易,何况规矩?龙亢桓氏若觉得不合适,不妨亲自上门去指导指导?”桓举仍是笑,似乎并没有将王璇的辩解听进去。倒是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在旁边听得清楚,一时暗自交换眼神。‘王家的璇族兄说规矩也跟道一样,随世而易呢!’‘不止,王家的璇族兄似乎也不想深究这件事呢……’‘如果规矩能跟道一样随世而变,如果琅琊王氏以及整个世家望族都不想要太过深究这类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是不是说……’‘不只是孟彰,他们这些原本不能立下神主位、不能入祠堂领受族中香火供奉的夭折之人,也可以在自家的宗族祠堂里立下自己的神主位,光明正大地领受属于自己的香火供奉?’无声的交流中,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这四位,也很快达成了共识。‘那,试试?’‘试试!’‘回头找个机会试试。’这四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变化虽然不太明显,但也没有被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这四位年长的郎君所错过。然而,王璇等人也没有阻拦。相比起早夭的小郎君、小女郎立下神主位,入宗族祠堂这样的事,今日孟氏祠堂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是他们更重视、更想要所有人跟他们一道无视过去的。——女郎入祠堂。如果女郎能在宗族祭祀、分宗立新这等关乎宗族命数的大事时候出现在祠堂,甚至不单单只是旁听,还能参与决策,那是不是代表着,未出嫁的女郎与……嫁入夫家的夫人也能在这等大事上发表意见?这样的事情如果是放在寻常时候,不过跟给早夭的孩童立神主位并供奉到宗族祠堂一样,只是破除旧俗、规矩之外包容人情而已。可放在当下,放在阳世天地中那位东宫太子渐渐长成、将要从自家的祖母和母亲手里收回皇权的节骨眼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谁知道这一支新孟氏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相比起后面这一件事,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想要自己的神主位,想将自己的神主位也安置在族中祠堂、领受族中供奉这件事,可就不太重要了。其实不单单是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这些人想得有些多,就连孟彰心头也生出过类似的猜测。不过相比起王璇等人来,孟彰不用很纠结这件事,他直接就能找人问。“……阿彰你问我,是不是阿父和阿母他们有这个意思?”孟显听完孟彰的问题,眼睛瞳孔都瞪大了。孟彰先是下意识点头,然后才问:“所以不是?完全是我想多了?”“就是你想多了。”孟显几乎不带一点犹豫,直接就回答孟彰,“阿父和阿母可看不上贾南风,凭什么给她帮忙,让她能凭此再撕裂皇权?”孟彰给了他一个眼神:“我以为是贾南风叫你们刮目相看了。”“没有的事。”孟显摇头说,“她或许是个合格的母亲,但也只是过去这近十年的时间以及当下。但未来……”“谁能保证?”权势是味沾着了就扭曲面目、腐蚀心性的剧毒。眼下贾南风还能做个慈爱母亲,可谁知道当权势完全从她手上夺走的时候,她还能不能保持此刻的心境和心意?孟显看了看孟彰:“阿父、大兄和我今日尽力促成此事,单单只是为了阿母和阿姐罢了。”孟彰了然:“宗族新立,正是立下新规、废除旧例的最好时候。而有了今日这一回,日后阿母和阿姐再参与族中诸多事宜就简单方便得多了。”毕竟,连宗族新立这样的大事,谢娘子和孟蕴都全场参与见证,甚至还入了祠堂,那日后再有什么事去询问托付给她们、她们再出现在祠堂里参与宗族祭祀,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笑着,拱手冲孟显一拜。“多谢二兄为阿母、阿姐,也为天下女郎费心了。”孟显眉梢动了动,才将油然泛起的得意收拢遮掩了:“你又知道是我?”“这等事情,阿母和阿姐虽有点在意,但不会太介怀,是以不会是她们自己主动争取。”孟彰说,“阿父和大兄虽然一直都想为阿母、阿姐做些什么,但我孟氏这一支从主支分出,阿父直接从祖父那里接下族长之位,近日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才处理这件事。”“大兄作为阿父嫡长子,我们这一支孟氏的宗子,这段时间其实没比阿父清闲到哪里去,所以……”他的视线停在孟显面上。“所以就剩我有心有闲了?”孟显问。孟彰虽然没有点头,但眼神已经给了孟显答案。“你说得也不算错。”孟显咧着嘴笑了一阵,“但并不完全是我的功劳。”孟彰细品着孟显的话,目光在他面上转了又转,随即撇开视线,甚至想要转移话题。但孟显看定了他,目光平和,尤其地耐心。僵持了一阵,孟彰妥协地问:“还有谁?”孟显扬起了唇角,笑着道出一个并不叫孟彰陌生的名字:“顾瑾。”“哦。”孟彰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孟显仍自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看得孟彰只能开口问:“他都做了什么?”“他跟着我一起跑遍了我们这一支宗族的各家,接连跑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说服了族人同意阿母和阿蕴在今日踏入祠堂见证。”孟彰听着孟显的话,瞥了他一眼:“所以我那挂在祠堂里的画像……”孟显点头:“那画像是他给你画的。他出身吴郡顾氏,曾经的画圣顾恺之是他的先祖。”“你今日也看见了,”孟显觑着孟彰的脸色说,“他那幅画画得特别好。”孟彰不能否认。那画确实好。不仅仅是画中人画得很像,栩栩如生,还是因为那幅画像中饱浸着的善意和期许。那画像上……几乎每一道笔触都是温柔的。孟彰今日看见那幅画像时候,当即就深刻理解了“爱屋及乌”的含义。“他的字其实也极好……”孟显还在夸,接着就撞上了孟彰转过来的目光。他话语顿了顿,连忙辩解道:“我们从来没想过让他书写你的神主位。阿彰你今日也是见过你的神主位的,该能认得出那上头的字才对。”“是阿父的。”孟彰回答道。“阿父从大兄和我手上抢过去的。”孟显强调,又嘀咕道,“何况就算没有阿父插手,那神主位也轮不到他来动笔,有大兄和我呢。”孟彰哼哼了一声,表情却是缓和下来了。“所以二兄你是认可他了?”孟显一时沉默了下来。孟彰看着他,并不催促。“因为顾瑾他确实处处都好。性子好,跟着我在族中一连跑了好几月,就为着这一件小事;学识好,画技尤为出众;样貌好……”孟显数到最后,索性就不数了。“更重要的是,”他说,“顾瑾心中是真的爱重阿蕴,而阿蕴……”“也很喜欢他。”“只是喜欢?”孟彰不是很死心。孟显看了他一眼。孟彰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什么“也很喜欢”,不过是孟显最后的、固守的倔强而已,顾瑾和孟蕴,是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就有这般深厚的感情了?”孟彰问,“他们两人也没认识多久啊。”“两年,是没多长。”孟显说,“但事实就是,阿蕴认定他了。”阿蕴认定他了……孟彰眉眼低垂,很是丧气的样子。孟显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孟彰:“放心,在阿蕴心里,我们也还是那般重要的,只不过是多一个顾瑾做家人罢了。不是甚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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