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也有,”桓睢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我跟孟彰不甚相熟,多想一想有什么问题,倒是你,你同他打交道的时候可要比我多多了吧?”庾筱方才还勉强压制的火气一下子就消散了:“所以,你能保证在跟孟彰多相处些时日,就能看清他的想法和布置?”桓睢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庾筱嗤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只继续道:“虽然从如今看来,孟彰对即将转生的司马慎和转生后的司马慎没有什么想法,但我觉得我们仍然需要保持警惕。”王绅、谢礼和桓睢都看向了她。庾筱定了定神:“如果你们真正了解过陈平安,那想来你们就能理解我了。”王绅先问:“阿筱你这样说,难道是那陈平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庾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陈平安话不多,但他说的,都很容易取信于人。”“你们该也知道,他身边带着一只灰鼠。”她抬眼,看住自家的这些小伙伴,问,“但你们知道吗?在他跟那只灰鼠结伴同行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乡村里长大的小郎君。他没有修为,没有学识,但他那只灰鼠却生有灵智,还有一个平庸但足够保命的神通……”“而就是这样的一人一鼠,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近似于那些结下本命契约的修行者和灵兽。”“这还只是一例,”庾筱又道,“还有那陈氏的陈数。”“陈数乃是颍川陈氏的小郎君,得颍川陈氏精心教养,但就是这样,在他对上那陈平安以后,却是彻底沦为了陈平安的替死鬼,自己的所有全都成为了陈数的资粮,输得可谓彻底……”“这样的一个陈平安,还是未曾遇见孟彰以前的,未曾受过任何正式教育的小子。”庾筱团团看了一圈,低声传音道:“他就是一枚真正的璞玉。”而这枚璞玉,现在正在接受孟彰的启蒙教育。“我们谁真的相信,”庾筱又道,“孟彰的启蒙教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给陈平安启蒙。又或者说,我们谁知道,在孟彰那里,启蒙到底止步于何处。”王绅、谢礼和桓睢谁都没有说话。无他,在陈平安一事上,他们四人中,还真就是庾筱最有发言权。“陈平安有着足够的天资,又有孟彰为他启蒙,在经了这一事以后,起码在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找他麻烦。也就是说,他能够得到足够的成长空间和时间,”庾筱又道,面上神色复杂难辨,“如果陈平安愿意的话,他可以做很多事情。”就譬如,给转生阳世天地以后的司马慎找麻烦。不对,更准确的说法是,给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世家望族找麻烦。王绅眼珠动了动,问庾筱道:“你觉得,陈平安一定会找麻烦?”庾筱不答反问:“你觉得经过了逃灾、被拐卖又险些入了阵法被炼出一身元气这些经历以后,陈平安还会对世家高门抱有善意?”王绅沉默了。谢礼看看王绅,又看看庾筱,说道:“但他应该不会对世家望族恨到了极致。”王绅、庾筱和桓睢齐都看了过来。谢礼就道:“陈平安遇到了陈数,又遇到了孟彰。而不论是陈数,还是孟彰,他们都是世族高门的郎君。只这一点,就给我们彼此留了余地。”庾筱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而是道:“纵然有余地,你觉得能剩多少?”谢礼不说话了。桓睢闲闲道:“所以,你还奢求人家别跟我们计较?你倒是问问你自己,倘若换了你落到那样的境况,遭逢那些事情,你就能轻易谅解?”庾筱只觉得头脑发胀,她狠狠剜了桓睢一眼:“你到底是站那边的?”桓睢冷笑一声:“我若说我站在世家这边厢,你们就能信我了吗?”庾筱被噎了一下,也反问过去:“我说我信,你就信了吗?我们庾氏说我们信,你们桓氏就真能信我们了吗?”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女郎,你瞪我我瞪你,竟是谁都不愿退却半步。王绅和谢礼对视一眼,却只能打圆场。不然呢?还放任他们两个争吵吗?那得吵到什么时候去?庾筱道:“反正,陈平安这个人绝对不能放松。”桓睢仍是面色淡淡懒懒:“那你说,要怎么防着他?”庾筱没说话,大抵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桓睢冷笑一声,又道:“都知道陈平安有天资有成长的空间和时间,短时间内压他不住,又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道门法脉在旁边盯着,等着机会将人收拢到他们自己那边。那你告诉我,要怎么防着他?”“而且,刚才王绅他在孟彰面前发话说要给陈平安准备一个老师正式教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现在是怎地?”听到自己的名字,王绅抬眼看了过来。桓睢又道:“你方才的时候不说话,回过头来就跟我们说要防着陈平安,且莫说你打算怎么做的事了,还是先说说你预备怎么帮着王绅将事情周转过来吧。又或者说,你压根就不在意才刚夸下海口的王绅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事情?”王绅看了看桓睢,最后看定了庾筱。庾筱撇开脸,仍是不说话,但周身气焰却比之先前低落了不少。这却就是桓睢胜了。然而,饶是如此,桓睢本人看着也没有多少高兴,反而还更怠懒了几分。“眼下陈平安是压不住、防不住了的,与其想着压制人家,不如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还有,”桓睢又道,“莫怪我不提醒你们,既然孟彰可以因为在梦海中遇见陈平安,跟他见过几面就愿意为他启蒙,那么,谁又能保证陈平安只有一个呢?”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更坐直了身体。“虽然孟彰方才那话听着就不尽不实,多有虚渺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桓睢道,“孟彰爱才、惜才,也愿意给予这些出身不一、境遇不一的良才美质机会和机缘。那么待日后时间长了,你们觉得……”“阳世天地那边只有一个陈平安是可以搅局的吗?”王绅、谢礼和庾筱沉默许久。“你提醒了我们。”王绅看着桓睢道,“这回,多谢了。”桓睢撇开眼不看王绅他们:“再如何,我们也算是四大家族,相互之间也是熟悉。我也不愿意看见你们被随随便便推倒,那会显得我们都很没用。”庾筱本来还有些感激桓睢的,但听到桓睢这话,当下心头又蹿出怒火来。“我们会被轻易推倒,难道你们就能稳得住?”桓睢用手撑头:“我们桓氏掌兵,祖辈所有的荣光都是从沙场上拼杀出来的。赢,我们将荣光抢到手,输,我们将荣光交付出去。”“我们赢得起,也输得起。”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被桓睢这气势一催逼,竟是冷静下来。“所以,从来担心这些的,就只是你们三家而已。”桓睢懒懒撇开目光。庾筱冷笑一声:“说得如此好听,也不见你们直接将手上的兵权交付出去?”桓睢淡道:“这就是另一码事了。”庾筱抿了抿唇,说不过。他们这边争论甚为热闹,一时倒是为他们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尽管他们都是在传音交谈,声音只落在他们几个人中间,并不曾被其他人听了去,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对他们的这些谈话内容没有自己的猜测。林灵往后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跟李睦、明宸这两人道:“他们几个好像吵起来了。”“正常。”明宸不觉得奇怪,“我方才就觉得那庾筱对陈平安存着几分忌惮。”明宸低哼一声:“其实依我看,不独独是那庾筱,那王绅、谢礼也大度不到那里去。也就是他们先前没有多了解陈平安,所以王绅才能在孟彰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而已。待他们回头仔细查过陈平安,深入了解他的经历和态度,你且再看他们……”林灵也是沉默一阵,笑道:“这对我们来说不正是好事呢么?”李睦也笑道:“确是好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甚至是龙亢桓氏,他们自家家中的郎君和女郎就多,便是有再多的资源和位置都不够他们分的,又如何还甘愿往外分出去?纵然他们说可以接引、接纳陈平安这等外人,也不过只是个空话,实际上后头多的是规矩和限制在等着人家。但陈平安如今已是椎在囊中之势,压是压不住了的,只能接纳。偏那几家本质上又是小气贪心的,只恨自己握在手上的好东西不够多,如何愿意将它们分润出去?到时候,陈平安和他们几家必有争斗。而除了他们几家以外,就连将要转生阳世天地的司马慎,怕都要被搅乱布置。不管怎么说,事情的后续进展必然不会似司马慎如今料想的那样顺利。不过,这一点,不知司马慎自己知不知道呢?又或者说,其实司马慎也起了要收纳陈平安的心思?他真有这份肚量?真有这份能耐?而且,天下之大,似陈平安一样的人,真的就少了么?今日孟彰见了一个陈平安,愿意为他出头,给他启蒙。那回头孟彰再看见第二个、第三个陈平安,他真的就不会再给予同样的机缘?到时候,阳世天地里冒出第二个、第三个乃至十几个、数百个、数千个陈平安,莫说司马慎,就算是皇族司马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齐齐站出来,也未必能够兜得住场面吧……李睦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对上了孟彰的视线。孟彰那眼平平淡淡,似乎只有一丝疑问,但李睦却不敢多看,对他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重新坐直身体去。李睦心神慌了半日才渐渐平复下来。皇族连同天下世族兜不住场面,他们道门法脉才有机会不是?是好事啊!孟彰不理会李睦、王绅这些人不断反转的心思,他只专心上课,而待到放学的钟声敲响,他更是没有任何停留就坐上了孟府的马车。李睦、明宸和林灵也很快各自归去,倒是王绅、谢礼和庾筱留到了最后。是的,只有他们三个,没有桓睢。桓睢也早早地走了。王绅、谢礼和庾筱面面相觑。“你们也是准备等王家兄长和谢家兄长?”庾筱问。王绅和谢礼点了点头。“方才那陈平安的事情,我没有主意,得问过我家大兄。”王绅道。谢礼也道:“这事情,我们说了不算,还是得往上报才好。万一事情真的不好了……”他们可担不起。庾筱默默点头,道:“那便一起吧。”他们三人便一起走出了童子学学舍,沉默着往弈楼那边去。孟彰当夜入梦,先将两本簿册递了过去。“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