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端着枪,表情很迷茫,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接着,他看向公爵与被他抱在怀里的钟明,神色由迷茫转为疑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放下手一看,手心里有些许尚未凝固的鲜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骤然变色,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公爵:“你”钟明疑惑地蹙起眉。不明白为什么卡佩的神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更加愤怒。卡佩简直是被气的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脸色铁青,将手上的枪扔到地上,看着公爵咬牙道:“这些在你眼里难道都是笑话吗?”公爵神色冷淡。低下头对钟明道:“你想问什么?问吧。”问了他好把这个人杀了。下面的卡佩满脸涨红,脖子上青筋凸起,朝公爵怒吼:“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声音中饱含着一种即将要濒临崩溃的愤怒。钟明不明白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的视线下移,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卡佩被他打瘸的左腿不知什么时候长好了。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公爵手太快已经杀了卡佩,又将他复活了,所以才会连带着将他身上的旧伤也一并治好了。按照规则来说,牧师已经用完了他的三次生命。上次的死亡之后,对方应该没有再次复活的机会。但显然公爵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他可以轻易地杀死玩家,也可以轻易地复活他们。所以卡佩才会如此愤怒他拼上了生命参加的这个游戏,在公爵的角度竟然只是一个随手就能改变的小事。这让他的一切决心和挣扎都显得像个笑话。卡佩咬紧后牙,神情中充满痛恨地看着公爵:“你最好杀了我,不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带在刚才修复中还没有完全长好,卡佩的声音嘶哑而又难听,而且还非常大声。公爵的最后一点耐心都被消磨殆尽。他转过头,冷然道:“不然怎么样?”声音非常不耐。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盘旋在卡佩上方,却如同一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骤然顿住话头,看向公爵的脸色迅速灰败。枪对于这个怪物是没有用的。公爵强大的力量宛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巨大悬崖。卡佩站在他的阴影之下,脸色几变,突然极快地看了钟明一眼。钟明捕捉到他的眼神,瞬间想到被他藏在那一堆洗护用品里面的紫色药水。但是在这个节点,卡佩看他的这一眼太刻意了。钟明几乎是立即就感到公爵的动作微顿,他立刻开口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钟明看向卡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你说公爵判你有罪?是什么意思?”卡佩一顿,看向他。其实钟明也有些许疑惑。就他的感觉上来讲,卡佩虽然嘴很臭,说话像个神经病,但确实不像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和沈为年、泰利这种脸上写着「我以前犯过事」的人比起来,卡佩像是个认死理的殉道者,和真正的犯罪比起来还是有一定距离。卡佩显然也非常不服气,他看了一眼公爵,语气冷硬地说:“我没有罪,一定是他动了手段。”他话音刚落,钟明就听见自己身边的公爵发出一声短暂的冷笑。他脸上嘲讽的神色很淡,在眉宇间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但如果将他的情绪放大一点,钟明觉得意思应该是「对付你还需要使手段?」反正卡佩显然是被嘲讽到了。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蠕动了几下,开口便是语速极快的德语。他的愤怒显然已经不能支持他用非母语说话。钟明听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一个字都没听懂。公爵显然是听得懂的。钟明偏过头,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冷。但他显然并不想跟卡佩辩解。见他沉默,卡佩反而越说越激动,加上他的嘶哑的声音,钟明第一次觉得德语这么难听。幸而就在这时,一个沉冷的女声响起:“还不闭嘴。”钟明抬起眼,看着玛丽夫人从门外走进来。她脸色黑沉,显然也听得懂卡佩说的话,灰蓝色的眼眸神色冷厉,对他道:“按照你祖辈犯下的罪孽,没要你的命已经算是轻的了。”卡佩的话头一顿,转过头,看向玛丽夫人,高高扬起眉:“我的祖辈犯了什么罪?”他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在卡佩以及他们同家族的兄弟姐妹心中,李冯卡迪维尔这个名字就是恶魔的代名词。从小,家族的长辈就在他们耳边反复灌输关于这个家族背叛者的故事。许久之前,慈爱英明的伯爵将他名下丰饶的土地分给了四个儿子,其中平原上三个伯国的君主被称为「三贤王」,三个人都是饱有贤名的英明君主,各自守护着名下的土地,国家里的人民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们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被打破。伯爵最宠爱的小儿子诞下了恶魔之子臭名昭著的李冯卡迪维尔毫无征兆地向剩下的三个国家发动了战争。传说中,李冯卡迪维尔献祭了自己的双亲,与恶魔达成交易,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战争之中他的铁蹄踏遍了日耳曼大陆,将三个伯国的王室成员都悉数屠戮殆尽。大陆上血流成河,卡佩的祖先从此开始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流亡暴君李冯卡迪维尔占有了全部三个伯国的土地,并且禁止其他带有三个伯国血统的人进入公国。卡佩的祖先背井离乡,在外漂泊多年,直到多年之后黑森公国突然消失,他们才得以重返自己的故土。几个世纪以来的血泪历史被记载在了宗教文献之中,随着三个家族的壮大被传颂至今。然而,只有少数家族的核心成员才知道,李冯卡迪维尔并不只是传说中的人物这个恶魔之子,还活在大陆的阴暗面之中。被选中的族人需要通过层层副本,才能最终找到这个让他们的家族背负千百年血泪史的罪魁祸首。世世代代所有家族成员只有一个信念杀死李冯卡迪维尔!这件事几乎成为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仰。卡佩作为家族中的接触成员,自然对这点也是深信不疑。“我有义务杀死他。”卡佩苍白的面孔上,两只碧绿的眼睛闪着殉道者崇高的光芒:“就算我死,也有其他族人会完成这个使命。”他自顾自地说得很激动,身上几乎圣光闪烁。但玛丽夫人的神色很平淡,甚至有点厌恶,她显然是已经看惯了和卡佩一样的人。这么多年间,抱着和卡佩同样目的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她早就麻木了。钟明一直沉默着听卡佩的话。他抬起头,看了眼公爵,男人沉默着,神情始终居高临下的默然。没有因为卡佩口中的指控产生任何情绪波动。钟明看着他,睫毛颤了颤,小声道:“……你不解释吗?”公爵眉尾微动,垂下眼看他。钟明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沉默的拒绝,再往那漆黑的瞳仁中看进去,还有一丝隐藏在默然之下的,冷淡的疲惫。钟明心尖微颤。他抿了抿唇,转过头,看向楼下容光焕发的卡佩牧师,突然发问:“有件事我没听明白。”卡佩话头一顿,抬起眼看向他。神色稍缓:“什么?”钟明垂下眼,道:“你说伯爵最宠爱小儿子?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把山地分给了最爱的儿子。其他三个人却得到了平原?”此言一出,卡佩的神色骤然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反驳。然而钟明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处大宅建在山谷之中,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群山,离水源也并不近,按照小镇上的人以及马修的说法,最近的田地都在几天车程的距离之外。那么这座大宅所在的位置很可能是周围一片局域里唯一的平地。而且通往山谷外先是得经过山谷里的那条小道,还要再渡过那片巨大的灰湖,交通十分不方便。不管是从农业还是商业的角度来看,公爵父亲分到的这块土地都很糟糕。钟明并不觉得他会是伯爵最爱的儿子。父母如果真的爱自己的小孩,不会只给钱,但不给钱肯定是不够爱的。卡佩张开嘴又合上,没找出反驳的话,皱起眉头。钟明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继续问道:“还有一个问题。”钟明道:“处在山谷中的小国同时向三个在平原里的邦国宣战,你觉得这合理吗?”钟明的声音平静,带着淡淡的疑惑。并不是什么语气强硬的质问,却宛若当头一棒打在卡佩头上。他的表情明显地怔住了,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土地很贫瘠,所以才想要往外侵略?”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钟明微微眯起眼睛:“至少,这跟你所听到的不一样,不是吗?”卡佩闭上嘴,脸色铁青。俗话说,历史是胜者书写的。这句话虽然不完全绝对,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历史会因为记载人的角度不同而产生很大的变化。钟明并不觉得卡佩口中所描述的是完整的真相。此时,玛丽夫人发出了一声叹息。她看了一眼陷入混乱的卡佩,用冷硬的声音道:“战争是由你的祖先发起的。”她神情不耐,用冷漠的语气说:“你口中的「三贤王」自从分到土地之后彼此之间就一直征战不休,他们三个都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能再次统一黑森公国的主人,但是谁也无法完全击败另外两个。”卡佩蓦地扭头看向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玛丽夫人都懒得看他,他这些话并不是说给卡佩听到。她抬起眼,看向钟明,缓缓道:“公爵的父亲当时的伯爵大人是最不受宠的儿子,也没有参与几个兄长的争夺。当然,其他三位贤王也看不上我们这个穷地方。”她说到这里,话头微微一顿,接着道:“如果山谷里没有发现铁矿的话,伯爵大人和夫人应该会平静地在这里生活到老。”钟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骤然发沉,意识到玛丽夫人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不是什么太好的故事。玛丽夫人的脸上稍稍暗了下去:“发现铁矿之后,那三个人突然邀请伯爵大人去王都为年龄最长的兄长庆寿,伯爵带着夫人去了,两个人都再也没回来。”她没把话说的很清楚,但是伯爵夫妇为什么没回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在寿宴的第二天,那三个人对我们发起了联合进攻。”说到这里,玛丽夫人微微抬高下颌,嘲讽中带着倨傲:“他们以为我们只剩下少爷,就能肆意欺辱真是一群蠢货。”钟明一愣。接着意识到,她现在话中的「少爷」指的是年少的公爵。玛丽夫人继续叙述下去,跟说道「三贤王」时讽刺的口吻不同,在说到彼时只有十五岁的公爵是怎样带领邦国的居民利用山谷的地形优势在车轮战中抵挡了三个伯叔的攻击时,她的脸上全都是骄傲。在玛丽夫人的叙述中,从小热爱文学的少爷从阴暗的书房中走出来,第一次拿起铁剑便在灰湖畔斩落了第一伯叔的头颅。他便是那个向伯爵夫妇发出生日函的人。“那是一场伟大的战争”玛丽夫人微抬着脸,眼角眉梢都闪耀着骄傲的光辉,连苍白的颧骨上都浮现了两团粉红:“少爷带领着我们,坚守在灰湖畔,所有的敌人都被他斩落与湖水之中,一个星期后整片湖水都被敌人的血肉染成了淡粉色”她微笑着看向卡佩,挑起尖利刻薄的眉梢:“你知道这里哪里的玫瑰长得最好吗?就是灰湖畔边的,因为那里的土壤都被敌人的血肉所滋养”“夫人。”就在这时,公爵的声音响起。钟明已经听得彻底呆住了,连勾在公爵脖子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来。公爵抓住他下滑的手臂,引导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边朝玛丽夫人投去一个眼神。玛丽夫人合上了嘴,也意识到自己激动了些,低下头,轻咳了一声。而在她对面,卡佩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玛丽夫人口中的战争和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完全是相对立的两个历史!!李冯卡迪维尔是恶魔之子,是暴君,是侵略者,是将他们赶出家园,让他们进行了几个世纪的流浪的罪魁祸首这是根植于卡佩脑中的观念,也是支撑他豁出性命来也要进入这个副本的最大动力。“不……不会是这样。”卡佩满面苍白,强撑着瞪大了眼睛。然而在其下,他的灵魂摇摇欲坠一方面他不愿意相信玛丽夫人口中的故事,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完全忽略那些显而易见的矛盾。卡佩颤抖的瞳孔中倒映出玛丽夫人苍白的脸,神色几变,没人知道他心里经过了多少挣扎。最终他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盯着玛丽夫人,咬牙道:“你有什么证据?”玛丽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根本不搭理卡佩这巨大的决心,冷硬的脸上写了四个大字「爱信不信」。她这段话根本不是说给卡佩听的,也不是想要自证些什么。毕竟卡佩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怀着这种「证道」的心态前来挑战副本的人。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不管是公爵还是他们都早已厌倦了这种反复无常的政治、污蔑、利益斗争以及完全没有意义的舆论战争。他们愿意书写历史,那就让他们写去吧!玛丽夫人只是不想让钟明误会公爵是个可怕的暴君而疏远他。不过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她抬头看向被公爵抱在怀中的钟明,现在他脸上已经没了惊讶的神情,只能看出脸色有点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