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启程当天风雪停歇,一路天光放晴,谢拾与堂兄顺顺当当回到了泊阳。
抵达县城时,谢拾暂停车马,特意上门拜会了周知县——后者任期已满,即将离开泊阳县。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于情于理,谢拾都该在其离任前送他一送,毕竟这位宽厚长者对他关照颇多。
一老一少再聚,周知县难免过问一番谢拾在府学的成绩,得知他并未因小三元而自满,依旧勤勉苦读,在府学中名列前茅,周知县连连称善,看他的目光愈发满意,忍不住后悔当初不曾将女儿许给谢拾。
虽说他一开始并没有拿谢拾当女婿培养,反而担心对方过于出众,自家女儿驾驭不住,便如青史上众多风云人物一般一心建功立业,难免会疏忽家中妻小。可接触渐深之后周知县便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孩子分明是个念旧又体贴的性子。只凭他走到哪里都惦记着家中亲人,便知不是那等眼里只有功名的所谓“大丈夫”,若是将女儿嫁给他,凭他的性情以及彼此间的情分,女儿这一生定然无忧。
遗憾的是,前不久妻子已经为女儿定了婚事,周知县再是心动,也只能打消念头。
谢拾对周知县的想法一无所知,只感觉后者看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充满了欣赏,欣赏之中又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惋惜,弄得谢拾一头雾水,一时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妥才惹得周知县如此。
不过,见周知县问过他在府学的情况后又热情地留他用饭,谢拾就知自己想多了。
这一回,谢拾还在饭桌上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周夫人。
周夫人陈氏贵为官夫人却打扮朴素大方,性格也和气,据说这一桌子菜里有好几道都是她亲自烧的。陈氏似乎对谢拾甚是喜爱,在其接连不断的夹菜攻势中,谢拾不知不觉已吃得肚皮滚圆。
简而言之,他吃撑了。
直到小少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随后慌慌张张以手遮唇,一脸赧然之色,陈氏才反应过来。她噗嗤笑了一声,又嗔怪道:“你这孩子,既吃不下,拒绝就是了。”
她又不是那等不容拒绝的悍妇。
谢拾张口就来,小嘴抹了蜜一般:“谁教伯母手艺太好呢!难得吃一回,我可不得多装一些进肚子?日后空留遗憾就不好了。”
周夫人被他捧得喜笑颜开。
这一刻,她与周知县心有灵犀。
……这孩子长得好,才华好,性情也好,就连说话都这般好听,难怪能得自家夫君爱重!可惜自家女儿已有婚约,不然,她高低也得将这四角俱全的好女婿绑回家来!
谢拾不禁再次涌出微妙的感觉,源头依旧是那种欣赏中夹杂遗憾的视线……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所以地歪歪头。
他的疑惑注定无法得到解答。饭后,谢拾婉拒周知县夫妇的留宿邀请,归心似箭的他不打算在县城过夜,只想尽快回家。更何况与之同行的商队也没有过夜的打算。
临别前,谢拾又收到一重惊喜——周知县赠予他一套珍贵古籍的抄本。
在印刷术大行其道的当下,昔日宝贵的书籍已不再是世家独有,四书五经更是遍传于天下。周知县所赠的古籍却并不在此列,至少谢拾在府学尊经阁不曾见过,足以证明这套书哪怕是抄本都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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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对于拥有学海的谢拾而言,任何珍贵的书籍都不过是用学分便能钓取的物事。可周知县的心意却并非学分可以衡量。
“县尊厚爱,不可或忘。”
谢拾郑重接过那套抄本,向周知县深施一礼:“学生定不会让此书束之高阁。”
不多时,谢拾与谢松会合,马车再度启程,带着大包小包的年礼与周知县赠书。
抵达玉泉镇时,已近傍晚。
抵达目的地的商队已经散去,谢松则领着谢拾在镇上走走停停,很快来到一家颇为热闹的食肆前,食肆不大却甚是热闹,门前甚至排起了长队,一阵熟悉的鲜香自柜台后飘出,转瞬便钻入了谢拾的肺腑。
“难道……”
这就是家书中说过的那家店?谢家二房合资,公中出钱在镇上开的“小小门面”?
谢拾猛然抬头。
果然就见风中高高飘荡的招恍上,正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字——“谢记食卤”!
简单明了,一眼便知是做什么的。
一切还要从谢拾考上秀才之后说起。
按理来说,谢拾为了诱惑全家人走上读书写字的“光辉正道”,曾经默出不少“天书”,尽管大都残缺不全,但“天书”终究是“天书”,威力非同凡响。随便从中拿出一个卤菜方子、蜜脂方子、脂粉方子……等等,都足以令任何人发家致富。可谢家这几年却只是家境稍有改善而已。
要说谢家人为何不曾凭“天书”发家致富,自是因为他们深知,有多大胃口吃多大的饭。
普通农户人家,纵使有了奇遇一遭发家,最后多半也要遭到豺狼恶虎的侵夺,运气好的重归原位,运气差的家破人亡。前车之鉴太多,谢家人岂能不谨慎小心?
不过,谢拾如今成了生员,情况就不同了。至少在玉泉镇这个小地方,谢家单论地位已经成了数一数二的人家,既然如此,壮大家业、提升家财就刻不容缓。
考虑到谢森有着在酒楼跑腿多年的经历,人脉网也大半与之相关,对这一行较为熟悉。一家人商量过后决定从吃食入手。
随后,在卤食与蜜饯之中,他们排除了后者。毕竟谢家不曾种过果树,家里唯一一棵果树就是柿子树,反倒是鸡鸭等牲畜,他们却有着丰富的饲养经验,肉质比别家更好,蔬菜亦是如此,总是鲜嫩十足。
兼之老徐氏婆媳早已将谢拾拿出的卤食方子融会贯通,任谁尝了她们的手艺都得交口称赞,最终一家人的选择自然是卤食。
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了。由公中出钱租店面,留在村里的大房二房负责“生产”环节,镇上的谢森夫妇负责经营销售,所得收入按
贡献分红。值得一提的是,提供方子的谢拾无需出力,永久享受一成分红。
大计既定,谢拾在府学中卷生卷死之际,谢家的生意也在镇上蒸蒸日上。凭借回味无穷的独家酱料与肥而不腻的肉食,甚至与镇上的酒楼都签订了供货契约。待天气转暖,他们还准备供应清甜爽口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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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生意红火带来的影响,谢拾见到二叔谢森时,只感觉他走路都带着风,看上去便意气风发。二婶张氏亦是容光焕发,笑容满面,二人忙得甚至无暇招待谢拾。
不过谢拾也不是需要他们照顾的小孩子,他只打了个招呼便道:“二叔二婶你们先忙着,我先去看柏哥儿与竹姐儿——好久没见他们了,他们该是在镇上的罢?”
谢松去了永济堂找他媳妇郑氏,等堂兄堂嫂、二叔二婶将手头的事忙活完,一家人便坐牛车回村。现下他们都忙着,谢拾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便想去找龙凤胎玩。
张氏连道:“那两个小魔星,片刻都离不得人,现下正由他们外公外婆带着呢。”
“原来在二老那里。”
说起张老爷子夫妇,谢拾不免想起幼年时的一段回忆。那时系统方才苏醒,一心修仙不肯读书的他为了修仙梦奋力一搏,悄悄蹭上二叔的车,一路出走玉泉镇,打算找个靠近道观、读书修道两不误的学堂……在张家短暂逗留的时光里,二老甚是稀罕这从天而降的“便宜孙子”,几乎将他宠上了天,至今想来仍难以忘怀。
谢拾不由弯起唇角。
这几年来,谢拾与二老只见过几回。如今难得上门,他便又认真备了一份礼。提着礼物走在去往张家的小巷中,童年的回忆又一一浮现,当年他曾领着一群孩子四处撒欢,几乎处处都曾留下他们的足迹。
方才转过一个拐角,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群裹成毛球的小朋友呼啦呼啦蹿了出来,隐约听见一道稚嫩童声。
“站住别跑,抓到啦抓到啦!”
谢拾二步并作两步上前,眼疾手快地一把拎起队伍最后方的小萝卜头,笑得像只逮住肥羊的狼:“哦豁,我也抓到啦~”
被提在空中晃了两下的小家伙从头到脚一身红彤彤的,活像个圆滚滚的年娃娃。她突然被人拎起来,吓了一跳,皱着鼻子就要哭出来,哪知抬起脑袋看见谢拾的脸,小家伙立刻转哭为笑。
“——二哥!!”
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谢拾将竹姐儿重新放下,又问,“柏哥儿没同你一起?”
……没记错的话,小家伙如今才满两岁罢?居然已经能这么四处乱跑了?谢拾仔细回忆,只觉儿时的自己都远远不如。
“我喊他了,他不爱玩。”
竹姐儿撅起小嘴,老大不乐意。
谢拾一时失笑。
兄妹俩的性格早有征兆,竹姐儿生得壮实,还没学会走路时成天便在榻上爬;柏哥儿身子单薄些,最喜欢的就是躺在塌上睡大觉。当初二婶还曾戏言自己将儿子和女儿生反了呢——虽说谢拾不认同这个观念,小姑娘活泼些也很好嘛。
小孩子都是颜控,谢拾作为家中颜值榜首,哪怕已经离家数月,竹姐儿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好看的哥哥。与她一道的小朋友们见状,更是羡慕坏了:“你哥哥真好看,要不我拿我哥哥同你换罢?”
听到某个小伙伴的离谱发言,竹姐儿瞪圆了眼睛,她伸出小短手一把抱住谢拾的腿,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换不换——”
说着便扯住谢拾往前走,唯恐自家哥哥被人抢了去:“二哥快走,咱们快走!”
谢拾好笑地顺着她往前:“行,二哥不跟他们走。你说带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迈着小步缓缓向小巷深处走去。自小到大都被人当做弟弟一般关照的谢拾此时总算有了身为兄长的实感。
抱起走累了的小姑娘,谢拾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瓜,脑海中下意识浮现一个念头:“难怪小时候他们总爱揉我脑袋……”如今他也成了摸小孩脑瓜的无良大人了。
无视了小姑娘皱成包子的小脸,谢拾喜孜孜地同胖狸猫分享他的最新发现:“……小朋友的脑瓜真好摸,爱了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