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天色晴明。
一艘商船在省城码头靠岸,一涌而下的人流之中,大半都是身着月白襕衫的士子。
他们的出现并不引人瞩目,不多时便如泥流大海,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吞噬”。
秋闱在即,府城遍地生员。
“总算是到了!”李道之一脚踏上地面,只觉神清气爽,“这些天可闷坏我了。”
紧随其后的一行人亦是深有同感。
从未坐过这么久的船,若说前两天他们尚有新鲜感,欣赏江景时甚至诗兴十足;随着时日一长,饭菜翻来覆去只那几样,每日只能在船头船尾打转,偶尔还会不小心撞上某些赶考都不忘红袖添香的生员,行船的日子逐渐无趣,在水中飘久了之后更是令他们无比怀念“脚踏实地”的感觉。
身为主家的姚九成与船上的管事交代完毕,慢悠悠缀在最后,此时听了众人的牢骚,他走过来笑道:“坐了这么久的船,大家也该累了,不去先去别院休息罢!”
他说的是姚家在府城的一处宅子,离贡院不远,周围又安静,正是备考的好去处。
早在来省城之前,一行人就商量好了借宿在姚家别院备考,食宿费当然是少不了的。即便姚九成不收,众人亦执意要交。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姚家这边只收取伙食费。朋友之间互相借宿何需黄白之物!
船上读书终究不如陆地上方便,谢拾这些日子与人对弈又颇费脑力,加之坐了这些天的船,身子骨从里到外都颇为疲乏,到别院安顿下来,他休息一夜才满血复活。
次日清早,用过早饭,一行人便拿着收集来的乐山居士文集,用心琢磨起来。
乐山居士即昔日大名鼎鼎的“吴中才子之首”方汝辉,也是今科湖广乡试的总裁。
其人年少成名,七岁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二十七中状元,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已成文坛宗师。此外,他明面上是一代儒林大家,暗地里写过不少、戏曲,若非意外被人发现马甲,至今都无人能知。
他的才华人所共知,市面上但凡作者未知的大热,都免不了被疑心是其马甲。凭虚客若非第一部话本出自泊阳,进步有迹可循,只怕也得被怀疑成他的马甲。
不过此类佚闻与乡试无关,赴考生员不关心他的如何,只关注方汝辉的文章。
从前便推崇这位大才子的生员自是欣喜若狂,他们对主考官的文章早已烂熟于心。不曾熟读方汝辉程文的生员则是在总裁人选出炉后急急忙忙翻阅起乐山先生文集。
一行人中,如痴迷算学的李道之,无疑是后者。博览群书的谢拾勉强与前者同列。
“乐山居士师法唐宋,曾言文必韩、欧文,不喜追章琢句,以诗文出于情而感人……”
无论从前对方汝辉的文章是否了解,当下众人皆是反复品读,而越读越觉微妙,一道又一道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谢拾身上。
“以情动人,以理
服人,不尚摛藻雕章,势如江海延绵——知归行文不正是如此?”
越想越觉得谢拾的文风完美符合方汝辉的喜好,都不用特意迎合。既然投主考官所好这一关轻轻松松过了,深知谢拾实力的众人纷纷笑了起来:看来今科湖广乡试的解元,就要落在我襄平府了!??[”
另一头,省城东市的茶楼上,一群省城学子齐齐向席间貌若好女的青年举杯相贺:“凭颜兄的才学,解元不过探囊取物!”
码头上,又一艘客船靠岸,结伴下船的数名生员眉眼间尽是自信:“今科桂榜,你我当联袂登临,不妨一赌谁夺魁首?”
客栈中,酒楼里,书肆前……湖广全境最优秀的一批生员皆聚于此,欲一较高下。
群英荟萃,谁能独占鳌头?
这个答案唯有等到乡试放榜。
当此之时,来自各州各府的生员中,最优秀的菁英皆信心满满,直到乡试来临。
乡试严密程度远非院试可比。
八月初七,乡试正式开考前两日,贡院大门大开,负责受卷、供给、巡绰等事项的一应考官率先进入贡院,所携带的铺陈、衣箱等物皆经由监试官仔细搜检,不许夹带文字及朱红、墨笔。这些“帘内官”入院后,内外门户立时封闭。此后,他们将在贡院中住到乡试放榜,时间长达二十一日。
而在此期间,一应生活物料都要在提调官和监试官共同监督之下点检送入,前脚打开门户,物料送入后,门户即刻封锁。
换而言之,贡院内一堵墙将帘内官与帘外官隔开,帘内官有阅卷、批卷的权利,却没有离开墙内与任何人接触的自由;帘外官自由度更高却没有批阅试卷的权利,只负责监试以及为帘内官传递物料与试卷。
就连安排在贡院的厨役皂隶之流,都事先经过严格筛查,确认绝非冒名顶替之徒。
如此重重安排之下,乡试舞弊的难度直线上升。大齐的乡试因此更趋向于公正。不过考官凭个人喜好批卷却是避免不了,故而乡试前考生皆用心揣摩乐山居士文集。
八月初八,乡试开考前一日。
封闭的贡院大门在这天傍晚终于敞开,数千名考生挤在大门前,黑压压一片。尽管次日才正式开考,但入场程序繁琐,数千名考生全部进入考棚就座只怕就要花费几个时辰,故而朝廷规定提前一日便开始入场。
谢拾提着准备好的考篮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眼看某些衣着单薄的考生在寒凉的秋风中瑟瑟发抖,便忍不住与徐守文几人对视一眼。几人下意识裹紧身上的披风。
已是仲秋,天色转寒,夜间又比白昼寒凉三分。万一着凉,中试之梦多半沦为泡影。
何训导昔日失败的会试便是前车之鉴,是以众人都早早准备好了足够保暖的衣裳。
考生尚未入场,先闻数声炮响。
贡院内,乡试总裁方汝辉率领一众内外帘官齐齐整整进入至公堂,拜过至圣先师孔子之后,便率众官当场对天焚香盟誓:
“科目兴贤在
国家为第一大事,在天下焉为第一公道,隶兹事者苟怠以私,明有法律,幽有鬼神,可不念哉!可不慎哉!”[1]
昔日曾有主考官在乡试结束后被人捕风捉影指控舞弊,被控诉的主考官却不慌不忙,理直气壮告诉天子,他曾于贡院立下一旦违背便“身遭刑戮,子孙灭绝”的毒誓,天地鬼神共鉴之,又怎么可能徇私舞弊!而天子最终认可其辩解,断定其中并无情弊。时人笃信鬼神,对盟誓之看重可见一斑。
集体焚香盟誓过后,总裁方汝辉大手一挥,门外等候已久的考生这才得以入场。
“入场了,入场了!”
“哎,别急!别急!”
贡院大门外顿时一阵喧哗。
“河西县的先来,一个一个来……”
监门官不耐烦的声音在龙门前回荡,数千名考生被分为各州各县,按籍贯统一入场。谢拾与徐守文皆来自泊阳,只得暂时与李道之等人分开,与同乡们聚在一起。
此时天色已是一片黢黑,远方天穹上有几点若隐若现的星子,贡院大门被灯火映得通明,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不断吞噬着涌入的人群,很快便轮到了泊阳县的考生。
倒行搜身,谢拾只感觉自己像是一条砧板上的咸鱼,被来来回回、里里外外翻了几遍,确认并无夹带,才随手往旁边一推。
他顺着这股力道利落站定,只见又一条“咸鱼”滚了过来,衣衫也乱了,头发也散了,平日里红润的脸被夜风吹得发白。
不是师兄徐守文还能是谁?
谢拾与徐守文目光相对,仿佛从对方眼睛里同样看到了狼狈不堪的自己。一对难兄难弟不及多言,忙不迭为自己正冠束发。不多时,便又是一对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二人缓步踱入考场,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便是高高的明远楼,开考后将有巡查官在明远楼上居高临下监察全场,以防舞弊。
此时月明星稀,明远楼上人影攒动,忽而画角声响,惊得路过的雁影慌忙飞走。
左右看去,是密密麻麻的狭窄号舍,青史之上不知多少人物从其中走出;回身看去,是一个个襕衫翩翩、神采飞扬的生员,苦读多年,他们终于抵达此地。此时的贡院门外,多少人盼着他们得胜而归?
不知远在二桥村的爷奶爹娘他们是否已经熟睡?虽隔两地,此心此情却已相通!
早在谢拾入场前,二桥村里。
深夜的谢家已是漆黑一片,几间厢房里却时不时响起床铺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似乎有人在上面翻来覆去,久久不曾入眠。
不知过去多久,几间厢房的门不约而同被推开。披衣而起的老两口当下便与几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院中撞了个正着,对着月光一看,一家人竟是整整齐齐。
“咳咳,都睡不着?”
“睡不着!担心拾哥儿在外吃不好睡不香……”
“……悔不该只让石头一个人跟去!他也只是个孩子,哪能照顾好拾哥儿!”
“听说乡试累得很,吃喝拉撒都被拘在号房里,一拘好几日,拾哥儿哪里吃得消!”
“我寻思着得给菩萨上炷香!”
“三清神像也不能落下,三清神像甚是灵验,上回便保佑他中了小三元呢。”
“那是拾哥儿自己有本事!不然佛祖也保佑不了——”老徐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老婆子只求他平安顺遂就好……”
一家人烧香拜神之际,省城贡院。
谢拾万般念想皆化作轻轻一叹。
他举步迈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明远楼头星斗稀,三声画角雁南飞,此时父母应相说,共喜儿郎入棘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