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这天,县衙外人山人海,谢拾与其他人在对面的茶楼等着,并未急着看榜,五场考下来,众人都对自家成绩心里有底,是以很不必到人群之中与旁人挨挨挤挤。
倒是徐守文的族兄徐守信自告奋勇,凭着身强体壮钻进人群中替大家看榜。不等徐守义带消息回来,另一道人影急匆匆跨入茶楼大门,一眼就看见了大堂之中的谢拾。
他脚步一顿,朝谢拾走过来。
这一动,立刻吸引四面八方的目光。
倒不是此人如何大名鼎鼎,而是他生得太过醒目,虽只十四五岁,却身高七尺,作书生打扮,裹在衣衫下的身躯却孔武有力,他两道剑眉英气勃勃,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令人几l乎以为他是来参加武举的。
不是钱致徽还能是谁?
高远等人立刻猜出他的身份,纷纷将目光投向谢拾,后者微微点头示意就是此人。
于是,一道道目光落在钱致徽身上。有恍然、有惊讶,更多的则是警惕与戒备。
毕竟钱致徽这气势汹汹而来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来者不善。他们看似人多势众,一个个却都是文弱书生,未必招架得住。
谢拾主动起身,正要开口。却见钱致徽来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便是长长一揖,足足比谢拾高出一头的他如此作来,宛如孤峰倾塌。
“谢兄独占鳌头,在下甘拜下风!”
谢拾错愕当场,下意识就要避让。不知想到什么,便没有动作,生生受了这一揖。
——少年意气,愿赌服输,谦虚礼让,反而矫情。想必钱致徽也不希望如此。
果然,钱致徽面上丝毫不见羞怒,反而多了一丝微笑,他旁若无人般直起身,目光直视谢拾,郑重道:“此次比试,是我输了。但愿谢兄不曾怪我不自量力。”
茶楼顷刻间鸦雀无声,只有钱致徽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围观者尽数色变。
寥寥数言,却好似道尽一切。
堂中这位眉目稚嫩的少年便是前些日子声名远扬的“谢拾”,此番竟是中了案首!
至于钱致徽不自量力与之比试,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认输,丝毫不在意替人做踏脚之石,闻听此事的众人不禁面色各异。
钦佩者有之,讥笑者更多。
茶楼中一片嗡嗡作响之声。
钱致徽却只是直直盯着谢拾。
谢拾当然不会落井下石,二人之间说到底无仇无怨,不过只是萍水相逢、一战之约,他摆了摆手:“君子之争,何谈不自量力?你我之约不曾外传,钱兄当众服输,襟怀坦荡,反倒令我自惭形秽才是。”
事实上,钱致徽若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谢拾也不打算特意找他论个输赢,让一切在风平浪静中度过。反正这场比试连彩头都没有,起初就不曾被他放在心上。
谁知钱致徽却主动找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自承不如。这等气度,等闲之人少有。
原本对他有些偏
见的高远几l人都大为改观,谢拾亦是好感大增,起了结交之心。
他笑着邀请钱致徽入座:“……钱兄若是不介意,不妨坐下来一起吃杯茶。”
钱致徽一怔,目光在谢拾一行人身上扫过,不等他拒绝,徐守文已是大大咧咧开口:“主动挑衅,认输就这点诚意?”
“你——”
钱致徽两道剑眉如利剑倒掀,心中火气翻涌,拳头硬了。
“我什么我?”徐守文撇撇嘴,“我小师弟都不介意,一介手下败将,介意什么?”
他这三言两语效果颇佳,钱致徽当下还真不走了,一屁股在徐守文对面坐了下来,一双怒火汹涌的眼睛死死盯上了徐守文。
同桌的高远几l人简直窒息。
这段时日他们也算领教了徐守文不拘小节的性格,却是第一次体会到他“嘴欠”的一面,着实担心钱致徽怒火上涌冲过来,对其抱以老拳,连忙纷纷开口转移话题。
众人一番交谈,这才知道钱致徽就是县试第二名,恰好被师兄弟二人夹在中间。
而钱致徽得知对面嘴欠的小子就是落在他后面一名的徐守文,满腔怒火尽数消失,只觉扬眉吐气,看向徐守文的眼神都成了“原来是手下败将,不过如此”。
这么一来,百般郁闷不爽的就成了徐守文。
他同小师弟嘀嘀咕咕:“得意什么?若非弃考覆试,我早就将他挤了下去!咱们联手霸占前两名,让他只能在底下仰望!”
言语中大有懊悔之意。
谢拾惊讶地看他一眼:“想不到一心偷闲的徐师兄还会有懊恼偷闲的一日!”
徐守文立刻想到参加覆试、多考四场的麻烦,连连摇头:“不了不了,还是算了。”他宁愿落后一名,也不想考场吃苦。
谢拾:“……”
……好罢,这才是徐师兄。
众人吃茶谈天,气氛逐渐热络,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茶楼,场面愈发喧嚣起来。
随着县试榜单传开,谢拾的大名随之传开。加之钱致徽方才闹的一出,围观者口口相传,不管此前见没见过谢拾、听没听说过他大名的人,这时算是都识得了他。
不断有人与他打招呼。有的热情友好,言语间透着钦佩;有的酸言酸语,似乎对他不大信服。谢拾应对起来倒是游刃有余,态度友好的便交个朋友,酸言酸语的且随他们去……不知不觉,他所在的这一桌成了整间茶楼最热闹的地方。
早在此前,谢拾便托何举人的福盛名在外,随着县试放榜,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县城无人不知出了一位十岁的县案首。而他的背景更是早早便传了开去。
年仅十岁,农家子出身,却压着一众考生独占鳌头,令人不知该羡慕还是嫉妒。
随后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道周知县对他异常欣赏,只试了一场,当堂点其为案首。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虽说第一场通过便可参与府试,可除非实力不济,但凡对成绩
有所追求的考生,都会参加几l场覆试_[(,凭什么他们辛辛苦苦考试数场都难得提升一二名次,有人不过只考了一场案首之位就不可动摇?
万一第一场只是走了狗屎运呢?
前有何举人“不羡留名杏榜,惟羡有此高足”,后有周知县一场堂试钦定案首,这小子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吗?
——不公平!这不公平!
本就不肯服气的人都躁动起来。
“县试案首,历来皆是数场而定,只考一场的案首,闻所未闻!岂能如此?”
“真金不怕火炼,若有真才实学,何以不敢覆试?焉知不是才学不足唯恐露馅?”
“县案首从不参加文会,该不会是担心被发现胸中文墨不足?不服!我们不服!”
议论声沸沸扬扬,几l位师兄与这段时间结识的朋友都不免替谢拾担心,谢拾倒是没事人一般,准备收拾行囊,尽快启程归家。
临走前他又去了一趟之前替二姐签下契书的书肆,书肆动作极快,二姐的话本《惊鸿记》已经刊印,不过由于作者毫无名气,刊印数量不多,位置亦稍显偏僻。
谢拾找掌柜要了几l本样书,预备一起带回家。这可是二姐的新手之作,意义非凡!
他捧着几l本样书出门,却恰好碰上数名结伴同行的读书人,这几l人正议论着“谢拾徒有虚名,不知凭什么手段得了县令亲睐”,言语间颇有艳羡嫉妒,不料便与议论的主人公迎面相遇,看见谢拾手中小心捧着的话本,神情愈发讥讽。
——正经读书人谁看话本啊?
为首的士子当下毫不客气地讥笑道:“……怪道谢兄只考了一场便罢手。装了满肚子闲书,哪里有四书五经的位置?”
言下之意便是学识不够考不了五场。
谢拾正欣赏着二姐的话本,闻言头也没抬,随口玩了一个此界无人能听懂的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略微出手,便是这个分段的极限?”
谢拾出乎意料的反应令挑衅者一愣。
见几l人面露茫然之色,谢拾小小叹了一口气。无人能懂的寂寞谁能明白啊?凡间果然苦恼多。
他抬起头,不气不恼:“诸位不必担心,我虽只考一场,取案首却绰绰有余。”
好一副目无余子的猖狂!
不对,他们何曾替这小子担心?被曲解的几l人一口气上不来,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
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谢拾早已捧着话本扬长而去。
路上,意识深处的胖狸猫突然开口,懊恼道:[早知如此,我该提醒宿主考完五场的,这样就不会惹出没必要的非议。]
“你都说是没必要的非议了,何必在意?”谢拾却反过来安抚它,“县尊都说我的文章可过府试,何必为庸人之言而自扰?”
旁人跳脚质疑?且随他们去。
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轻易开口质疑他这个县案首的成色,不过一小撮人高声叫嚷,反而营造出声势浩大的场面来,着实令人惊奇。
系统承认他说的有理,却又道:[宿主不是还想让众矢之的变成众望所归吗?]
谢拾笑着点一点头,语气轻快而笃定:“且等着罢,县尊不会放任不管的。”
毕竟这不只是谢拾一人之事,质疑谢拾的成色,不就等于质疑周知县的公正?
当天下午,县衙方向锣鼓齐鸣。今次县试前二十名的试卷,都被张榜贴了出来。
为首的试卷只有薄薄几l张,两篇四书文,一篇试帖诗,合计不过七百字而已。余者除却徐守文都考满五场,少说写了十篇文章。
挤在榜下看文的人呆愣当场。
良久,有人仰天长叹。
“县案首名副其实矣。我所作文章数目五倍于他,然则谢兄之才岂止胜我五倍?”
“县尊大人慧眼识珠,取中案首,一场足矣!这等文章不中,吾等都该黜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