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志》有机会搬上戏台对谢兰而言算是意外之喜,哪怕此事最终不成也不打紧,每个月入账的分红已令她心满意足。
即便这个数额不可能长久不变维持下去,迟早会因为市面上出现盗版或抄袭仿作而下降,又因市场饱和的缘故而渐趋于无。
赚了这么大一笔钱,且下个月、下下个月……还有后续收入,谢兰欣喜之余,亦觉这笔银钱拿着颇为烫手,心下遂有了计较。
如今家中并未分家,三房收入所得除了留下一部分用作日常开支,大都要上交公中,统一支配。
而存起来的银钱支出往往都是一家人商量的结果。譬如谢拾一路读书的花销,谢梅出嫁的嫁妆,以及谢记食卤包括店面租金在内的成本,这些都是由公中出的。
问题来了,既然一家子赚的银钱都得上交公中统一支配,谢兰的稿酬又岂能例外?
当初《惊鸿记》被买断,只赚了一百文,谢兰留在自己手中日常花用也就罢了。如今《神仙志》的收入却不是一笔小数目,全部充作谢兰自己的私房未免不合适。
犹豫再三,谢兰选择了向家里摊牌。老徐氏等人这才知道,自家孙女/闺女/侄女居然偷偷瞒着他们写赚了一大笔。
刘氏作为亲娘,对闺女的不信任很是郁闷:“你也不早说,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那可未必。”
谢兰悄悄嘀咕了一句。
当初刘氏为大姐谢梅选婿时不就不肯相信当事人的眼光,反而大搞迷信?她可不认为她这个小女儿L在亲娘这里能享受到有别于大姐的待遇——刘氏疼爱女儿L不假,但她打心眼里就不相信两个女儿L的能力,在她看来,只要给两个女儿L都挑个好婆家,将来靠兄弟和丈夫就行了。若是得知她想写,恐怕只会被刘氏斥责为胡闹罢?
当然了,有小堂弟出面背书,或许能说服她娘同意。不过谢兰实在不想如此。就像当初大姐的婚事一样,将小堂弟牵扯进来替她说服她娘,未尝不是让其替她担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家里人知道此事。若非如今进账太多,谢兰不愿继续白吃白喝,同样想为家中出一份力,她也不会选择摊牌。
刘氏没听清女儿L刻意压低的声音,扯着嗓门叫道:“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谢兰回过神,随口说了句,“我当时不是担心自己写的不好嫌丢人吗?这不如今赚了大钱就告诉你们了。”
说到赚了大钱,刘氏果然被转移注意力,笑得见牙不见眼:“乖乖,才两个月就赚了七两,这印的是话本子还是银票?早知写话本这般赚钱,你老子娘也写一写。咱们一家人可是都跟着识过字的。”
一直没吭声的谢木见自家媳妇越说越离谱,都开始畅想全家靠写话本赚钱的剧本,连忙一盆冷水给她浇到头上:“赚钱要是这么容易,写话本的都该发了。你是识字没错,可你有兰姐儿L那个脑子吗?”
刘氏这才打消了念头。
不过免不了又对女儿L一顿夸,夸完又例行开始夸自家来历不凡的侄子:“要不怎么说还是拾哥儿L聪明有远见呢?当初非压着咱们全家读书识字,这读书识字的好处不就来了?”她越说越是激动,手舞足蹈起来,“当年你们姐俩在院子里写字时,是没看见外头那些人,都嘲笑咱老谢家钱多了没处花,在女儿L身上浪费纸墨呢!”
谢兰也记起了这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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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人当着她的面如此说过。
刘氏未必不赞成那些人的观点,人前不客气地将人轰开,人后却同丈夫女儿L抱怨拾哥儿L想一出是一出,他自己读书识字也就罢了,何必带着全家一起?要不是迷信自家侄子来历非凡,她未必轻易妥协。
不过谢兰却没有提醒她。
……反正刘氏已经改了观念。
人生有时难免糊涂。
一如她知道,若非自己此番赚了大钱,她从刘氏口中得到的绝不会是如此盛赞,反而可能是斥责,可这依旧不妨碍谢兰为之欣喜。
一辈子都对书本无感的刘氏此时捧着《神仙志》如获至宝:“就该让那些人瞧瞧,我女儿L动动笔杆子就将钱都赚了回来!”
她脸上的笑容出奇的骄傲。
家里人亦是如出一辙的喜悦。
这份骄傲与喜悦让谢兰怔怔出了神。类似的神情她曾许多次在家人脸上看到,但大多都是由小堂弟带来的,这还是第一次,她成为让全家人为之而自豪的焦点。
心脏中突然涌现的情绪化作一股冲击波,令谢兰笑着笑着,眼眶不禁微微湿润。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平平常常的午后,兄长揉着她的脑袋,语气温和而宠溺地告诉她:“女孩子哪里需要念书呢?傻妹妹,社学不收女孩子的。”
而现在,谢松却发出“刮目相看”的惊叹:“二妹好本事。同你比起来,我这个正经上过几年社学的简直一无是处嘛。”
谢兰还听见小堂弟调侃的声音近在耳畔:“……哈哈,二姐这是喜极而泣吗?”
“嗯,高兴坏了。”收到分红的时候都不曾这般高兴,却在家人的肯定中情绪失控,谢兰重重点头,唇角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今日才知,我可真是走运……”
无论是托生在这个家,还是得到小堂弟的帮助,对女儿L身的她而言都是走了大运。纵使世道还有不公,她却开始相信未来将会更好。至少她已拥有把握未来的底气。
突然之间,谢兰有了明悟。
若说从前她只是出于个人兴趣写话本,如今她却想要看到家人为她露出更多骄傲的笑容。如果可以,她还想获得更多人的夸奖与肯定,在世上留下独属于她的痕迹。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
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
距天佑皇帝驾崩已有半年,天佑三年总算步入尾声,天佑这个年号即将彻底成为历史。就连天佑皇帝都成了大齐的睿宗皇帝。
帝改元太安,从此万象一新。
过去半年,谢家喜事不断。
小辈之中,谢拾连中小三元,成为府学生员;谢梅嫁得如意郎君,婚后夫妻和睦;谢松夫妇在医学道路上携手共进;谢兰大卖,让全家人刮目相看;长辈们则联手开了食肆,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这个大家庭,在全家人的齐心协力下日益兴旺。
谢拾得以过了一个出生至今最“富裕”的新年。穿的是簇新的棉衣,吃的是镇上最贵的糕点,连年夜饭都比往年丰盛许多。
天佑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度过,谢拾今年依旧没能等到灶神的回复,只能在失望之中沉沉陷入梦乡。
新年第一天在热闹的爆竹声中拉开帷幕。太安元年干脆利落地宣告了它的到来。
年后照旧是走亲访友。
从前搬去县城、与妹妹一家断绝往来的余氏兄嫂,早在谢拾中秀才后便携着大包小包的贺礼登门,试图重续中断的关系。
不过,余氏自然不可能还拿他们当兄嫂亲近,平日里的亲戚往来也就罢了,特意带着儿L子去县里给他们拜年大可不必!
用余氏的话说:“拾哥儿L在外头累了这么久,好容易回家一趟,就该好好歇着。哪能为了无关紧要的人累着咱家拾哥儿L?”
在“维护谢拾”这一话题上,日常免不了有些龃龉的婆媳与妯娌,总能第一时间达成惊人的共识:“她娘说的是,那等情分浅薄的人家,不值得让拾哥儿L跑一趟。”
亲娘舅家是情分浅薄、不值得跑一趟的人家,那么谁家又是情分深厚必须上门的?
答案当然是隔壁村的徐家。
徐夫子人在京师,徐守文也因青崖书院路程太远、来回往返耗时太长而没有回来。
谢拾前几日倒是收到了他寄来的书信,听徐守文在信中提及入学后的书院生活。
譬如书院学子的宿舍按成绩被分为上舍、中舍与下舍,而他入学时只考入中舍,身为山长的师祖兼外祖父又是功课翻倍又是罚抄,种种严苛要求让松散惯了的徐守文苦不堪言,重回他爹还在的噩梦时期。
徐守文在信中吐槽:“我爹与外祖父不愧是师徒,连甩戒尺的手艺都一脉相承。”
“……”
谢拾只能说,幸好信中内容不曾让徐夫子与师祖知晓,否则徐守文一顿戒尺是跑不了的。
看过徐守文的信,谢拾倒是发现私学与官学的许多不同。至少前者似乎更为严格。
须知府学训导向来只管按时上课,每月月考。顶多对排在前列的生员多有关注,如丁士德这等天赋不错的青年才俊,稍有走歪的倾向,训导们难免告诫规劝一二。
至于成绩靠后的生员,哪怕日日缺课,训导们也不会管——事实上,只在府学中挂名,长年累月不来的秀才其实不在少数,大都是科举无望不准备继续考举人的老秀才。
他们顶多只在岁试时到府学来露一露脸,争取成绩不沦为末等而被革除功名
私立的青崖书院却不同。
书院学子本就有志于功名才会入学,夫子们无论是出于师德还是学费都会负责到底,给予学生的自由空间极小,功课亦是繁重。
对于徐守文这种自觉性不高、正需督促的学生而言,青崖书院倒真真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谢拾是如此想的,在寄给徐守文的信里也如此说了。
至于收到信的徐守文如何想?
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只想问一句:“……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下意识对着书信吐槽过后,徐守文反应过来:“不对,换成阿拾,他还真会要!”
小师弟的德行他还不了解吗?
功课再多都只会多多益善的变态!
——以上乃是后话。
鉴于徐夫子和徐守文如今都不在家,谢拾仅剩的拜年对象自然只剩下师娘云氏。
大年初一,谢拾就提着年礼上了徐家。却发现徐家僮仆往来,好些个他不认识的婢女行色匆匆而过,不知都在忙些什么。
待得见过云氏,他才知道,原来再过两天云氏就要乘船上京,与徐夫子夫妻团聚。
谢拾脱口而出:“那徐师兄怎么办?”等他放假回家,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书院里有我爹照应着呢,这两年就让他们祖孙一起过。”云氏很是心大,“再过两年他也大了,总该自立。要是能像知归你一般入读府学,就更不必我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