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策问

新的年号似乎寓示新的气象。

登基半载都无甚动静的新帝终于在改元后有了动作,一道道诏令以朝廷为中心发布出去,涉及赈灾、基建、减赋、强军……有繁有简、有详有略,如强军,目前天子只是露出意向,接下来还得看哪些朝臣愿意积极献策献力。总之,关照过军事民生等领域后,天子的目光终于投向文教。

三月初,执掌湖广一省文教的江提学充分领会天子之意,向各府州县行文,重申生员须“精通四书、本经,通晓文史、论、策、诏、诰、章、表及当代律判与典章制度,作文务要典实、说理详明,不许虚浮夸诞,且字须端楷”。*

实话说,这已是老生常谈。当年太·祖皇帝颁定科举规章便已定下如此规定。

只是百余年来,许多纸面上的规定在实行中早已面目全非。当今生员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君子六艺只通一半,且许多生员只会读死书,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问起朝廷典章制度却是一知半解,写起策论更是只会夸夸其谈,言语空洞。

这与科举“只重首场”的风气息息相关。

乡试之前的童试三关,一般只考帖经、墨义、诗赋,四书文与五经义翻来覆去考题有限,练多了八股文,通过童试并不难。而乡试虽说既考四书五经,亦考论、诏、诰、判、表以及经史时务策,偏偏四书五经在首场,余者分别在第二场和第三场。由于考官“只重首场”,考生往往只要首场四书五经文发挥出色便足以高中桂榜。

至于经史时务策之流,等中举之后再用心钻研不迟——虽说殿试重策问,可那却是将来的事。毕竟若是当下连举人都不能考中,又何必提前为将来的殿试策问操心?

如此长年累月下来,从学宫训导到生员本身都走上了重经义而轻律例策问的道路。

这也让太·祖皇帝当年的规定成了一纸空文。从乡试中遴选出来的举人只能说四书五经读得好,未见得都具备实干的才能。

而今江提学再次重申太·祖皇帝的规定,对生员的“全面发展”作出了新的安排,又着重强调今后乡试不再只重首场,而是三场并重,以纠正“只重经义”之风气。

随着江提学放话,湖广学风为之一变。

襄平府府学,嗅觉敏锐的昔日翰林戴府教第一时间调整府学课程,将从前只是占用四书五经课堂时间边边角角的历律与策论单独划分为正式科目,由何训导教授。

就连今后的月考也在四书五经的基础上加入论、诏、诰、判、表与经史时务策,与乡试内容一致,题量却只有其三分之一。如此是为了保证生员一日之内就能考完。

其中“论”为论述题,题目依旧出自四书五经,“诏”与“诰”则是代天子拟旨,以天子的口吻颁布某种命令,“表”属于朝臣向天子上书的某种章奏格式,“判”则是官员判案时所写的判文。

“论”且不说,其余四种公文无疑颇有实用价值,将来若要入朝为官,非得熟练创作此类公文不可。

掌握格式只是其一,下笔之时又得仔细斟酌。尤其是“判”,仅仅格式正确不够,非得熟读律令、通晓律例,才能提笔写出有理有据的判文,而不是判文写得糊里糊涂,将来判案也糊里糊涂。

《大齐律》自然成了诸生学习的重中之重。哪怕从社学启蒙开始,《大齐律》与历法术算等科目都是朝廷规定的“必修”,但实施过程中,由于师生的一致不重视,真正认真学过的学子少之又少。

谢拾却是一个例外。

当年徐夫子授课时首重的便是《大齐律》,在他看来,为学须先为人,道德教化是一方面,教学生从小知法懂法是另一方面。《大齐律》都不懂,谈什么修齐治平?这等人便是入仕为官也是个昏官。

年节时与徐师兄一起苦哈哈啃《大齐律》的记忆猝不及防浮上心头,谢拾颇为怀念:“也不知徐夫子在京中过得如何?”

幼年时粗略学过一遍的《大齐律》,如今重学,对谢拾而言又是一番全新体验。当初似懂非懂的某些内容而今总算明白过来。

何训导不愧是昔日大名鼎鼎的神童,少年中举的人物,哪怕是枯燥的律法由他讲来都颇为生动。若说徐夫子是通过具体详实的律例为弟子讲解违背法令的后果,何训导便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告诉大家每一条法令为何如此制定,并通过虚构案件假设学生为判官该如何判,偶尔兴致来了,让某学生为判官,其他人找出其判案的错漏,甚至模拟公堂对簿,推翻已判定的结论。

胖狸猫总结:[……所以徐夫子教弟子知法守法,何训导教学生钻漏洞做法外狂徒?]

“……你是会总结的。”

谢拾沉默一瞬,叹服不已。

[诶嘿。]胖狸猫顿时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宿主进步的同时我也在进步呢!]

“没有夸你的意思……”谢拾哭笑不得,见它圆圆的猫眼失望地暗了下去,当机立断改口,“不得不说,你进步当真极大。咱们一人一统齐心进取,将来飞升不是梦!”

眼看胖狸猫在他的鼓舞下容光焕发、斗志昂扬,就差在系统空间中跳起了猫猫舞,谢拾在心里默默对“名声受损”的何训导道一声歉:小猫咪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一无所知的何训导正热情澎湃地为生员们讲解策问:“策问者,问策也。源自两汉,不拘泥于八股格式,亦不受限于四书五经,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问策者以经史或政事时务问之,对答者据其所学阐发议论,所涉者包罗万象,经济,民生、军事、水利……凡治国之策皆无不可。惟学识广博、深明时务者方能做好策论,俗儒之流不通时事,牵强附会引人发笑!”

何训导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

他讲完如何写策论,便当堂出了一道题。在他看来难度不高,不过是大致讲述某县面临的困难,该如何惠及当地百姓而已——至少他还不曾问生员们如何强军呢!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在何训导眼中难度不高的策问,生员们做出的文章却令他直皱眉头。

“……尽是圣贤书中的道理,只知施仁义于百姓,如何施仁义却是一字也无。代圣人言的八股文做多了,竟是只会代圣人言了!”何训导在收上来的文章上重重打叉,只觉自己白费了口水,他边打叉边摇头,“真真朽木不可雕也!”

他倒是做得一手好策论,多年游历的经历更是大大丰富了他的底蕴,奈何这些底蕴与知识却没办法一股脑地灌输到学生脑中。

从前教府学生员做八股文时还没发觉,如今却发现世上蠢货竟然如此多,自小到大做惯了天才的何训导对此简直无法理解。他头一回意识到“为人师表”的痛苦。

一旁帮他一起批卷的王训导道:“我看是你眼光太高,拿自个儿L来要求他们了。须知府学生员哪能个个都如你当年一般?”

何训导阅历之深、文采之厚、见识之广,府学里旁的训导都不能及。这些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生员想当然写出来的策论,在他眼中可不就是一堆漏洞与笑话?

王训导从何训导弃置一旁的文章中筛出十几份:“公道而言,这些着实很不错。放在乡试中不至于出彩,却也是合格了。”

他劝解一通,却不见何训导答话。

转头一看,发现何训导正捧着一篇文章看得目不转睛,嘴角时不时露出一抹微笑。

凭他这奇高的眼光,竟然还有文章能入法眼?王训导心头一阵纳罕,也凑了过去。

首先入目的便是锐气十足的文字——府学里做文章时是不强求馆阁体的,毕竟书法好亦是一张名片,自然要在文章中体现。

这字迹王训导再熟悉不过。

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稚嫩而俊秀的脸,飞扬的眉宇无时无刻不充盈着昂然自信。王训导惊讶之余便是恍然:“果然是他?”

尽管不明白一个初学者的策论如何便胜过一众生员,可若是谢拾却又好像不那么让人意外。毕竟被他突破的常规不在少数。

站在何训导身后,将文章从头至尾细读一遍,王训导愈加确定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他连连拍掌:“好!好!不愧是我襄平府的少年英才,将来未必不能高中状元!”如此,他这个训导亦脸上有光。

视谢拾为得意弟子的何训导此时反而谦虚起来,他压住上翘的嘴角,状似不在意将文章往案上一搁:“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离状元还差十万八千里。勉勉强强,这小子要学的还多着呢。”

何训导说的倒也不假。

若说其他人只能拿60分,那么谢拾勉强能拿80分,相对而言他的确更优秀,但离满分还远着呢。

……尽管以他的年龄足以自豪,王训导所看重的也正是这份天资与潜力。

嘴上如此说,何训导心中亦吃惊不小。谢拾的文章虽稚嫩,有许多想当然之处,也有脚踏实地之处,其中观点更是令人耳目一新,细细想来,某些措施并非不可行。

一个十岁出头的农家子哪来的这份见识?王训导只以为谢拾潜力十足,何训导却从中看到了超乎年龄的阅历与眼界。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从未出过襄平的他何以如此。

对此,他惟有在心中发出不解的感叹:“超群卓异,此天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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