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剌楚材站起的时候,郭宁正和倪一谈着。他注意到移剌楚材忽然开始翻找文书卷轴,担心自家大声言语惊扰了他,直接就向倪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出厅堂。
站到厅堂外的走廊下面,郭宁招手唤来一名仆役:“方才看到,晋卿的书桌旁边,放着一盘蜜糕,稍动过几口。晋卿这些日子忙得很,难道不曾正常饮食,只拿这些糕饼充数?我看他,好像神色也有点疲惫?”
移剌楚材是高门子弟出身,生活素来优渥。他又是大金朝堂上的新贵,郭宁进入中都以后,给他的赏赐很多。光是他家族在中都的宅院,如今就占地十余亩,相当阔大,日常生活不至于奢华,但钟鸣鼎食四个字,着实不虚。
但与寻常朝廷贵胄不同的是,移剌楚材又极有政务上的才能。而且他是极其负责,事必躬亲的性子,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涉及他的管辖范围,总是力求办得妥帖平稳。
刚才他说起应对粮食紧张的方略,涉及众多军政机构,而引用的数据十分详实,对应的布置仅仅有条。郭宁一听就知道,这种方案,非得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不是拍脑袋落笔成文那么简单,恐怕这两三天里,移剌楚材全没有好好休息,才能及时拿出方案来。
果然那仆役恭敬答道:“知院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休息了,今天的早午膳,都没有吃。”
郭宁连连跺脚,对那仆役道:“那可不行,赶紧让厨房做些热食,还要容易消化的汤羹,快快做好了端来;如有上好的酪浆,也拿些。回头你记得和晋卿说,是我专门吩咐的,再怎么忙,饭食要吃饱吃好。”
那仆役连声应了,周边一些正常办公往来的书吏听到郭宁这般言语,也都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吏员们里头,有大概四五成是从中都尚书省里直接抽调出来的八九品基层小吏,正式参予中都枢密院的事务,最长不过一个月。
此辈虽然早知道移剌楚材是郭宁的股肱之臣,但毕竟没有直接的见闻。这会儿看到郭宁对移剌楚材的关怀厚待,实在是很让人感动。可见郭元帅也不只是传说中的凶横武人,对行政官吏们还是很尊重的。
然后众人便听到移剌楚材办公的厅堂里沉重的脚步声急响。
一时间,众人又觉得,郭元帅就算是在故示优容,收揽人心,移剌知院如果表现的太过浮夸,那也不合适吧?他要是一开门就跪伏感谢,我们又该如何?也跪下么?
众人正在犹豫的当口,移剌楚材从门里大步出来,满脸喜色地对郭宁说了句:“高丽!”
“嗯?什么?”
移剌楚材眼神扫过院中僚属,吏员们慌忙都做各自奔走公务的模样,院中瞬间一空。移剌楚材压低嗓门,对郭宁道:“咱们调度粮食,须从高丽入手!”
“这……”郭宁一时茫然。
对高丽这个地方,郭宁甚为陌生,只知道这是大金的藩属之国,地位与宋、夏平齐。
郭宁的势力范围东抵辽海,在那处以盖州、复州为核心,以广宁府、澄州、婆速路为外围,婆速路横跨鸭绿江两岸,再往东,便与高丽接壤。两家说来乃是邻居。
但定海军是以中原为根基的势力,本身于东北方向,是个外人。所以郭宁在辽东所设的辽海军节度和群牧所体系,长期以来并不扩张,主要的发展方向和关注重点都在北面,任务是通过军事和经济的双重手段,实现对大金设在北方的几个军事据点和东北内地各族的羁縻。
至于辽东之东,那是无关紧要的方向,也是定海军威力所不及的方向。那高丽国本身又是地瘠民贫,僻处海东一隅,既然对定海军上下来说无利可图,郭宁哪有空管它?
想来此前耶律厮不等人逃亡鸭绿江东,也是这个缘故。契丹人的余部无论往东京、往上京,那里的军事首领都和定海军有联系,难保安全。至于逃亡草原,多半就被蒙古人驱使着南下厮杀垫刀头,耶律留哥便是例子,万万不可效法。所以,非得到了高丽人的地盘,才能算海阔凭鱼跃。
问题是,高丽怎就成了调度粮食的关键?那地方很富裕么?
“元帅,你来看。”
移剌楚材伸手虚引,把郭宁请回厅堂。
他这座偏厅,此刻俨然是都元帅府的政务中枢,本来面积很大,但这会儿朝北的整面墙,都被巨大的木架占据了。木架还层层叠叠地摆放了三排,架子有的格子被塞满了,摆了大量文书,也有格子空着,只贴着白麻纸抄写的目牒。
这些架子上的文书,大抵出自于尚书省各部的架阁库。所谓架阁库,是官署专门用来贮存文牒案卷之所,外人不得入内一观。移剌楚材这里的,还是先前请胥鼎出面,才派人陆续抄录的结果。
待到郭宁在主位落座,移剌楚材端出翻开的簿册,簿册上密密麻麻写了四五页:“元帅你看,这是自从天会三年起,高丽向大金遣使的记录。包括每年定期派遣的贺正旦、贺生辰、谢贺生辰遣使,不定期派遣的进方物、谢横赐遣使,合计一共有二百三十一次。其中,宣宗皇帝大定十年以后,两国的往来典礼渐渐完备,四十五年间,高丽向大金遣使一百八十六次,最多者一年就达九次。”
郭宁随口问道:“我听说,高丽人与女真人祖上或有亲缘,因为这个关系,两家走动近些?”
移剌楚材摇头:“非也,是因为大定十年以后,那高丽国内武臣用事,挟持国主,制压海东。所以他们将遣使朝贡,得到上国的认可,作为维系其国内稳定的重要一项。”
“哈哈。”
这可不是巧了么?郭宁干笑两声:“总之,就是朝贡甚是频繁,与大金的关系甚是密切?”
“的确如此,又不是全然如此。”
“怎么讲?”
移剌楚材又取出一本簿册,翻开其中一页:“这是尚书省户部度支郎中那边,有关各处港口在贡赐以外,与高丽海商往来的记录。”
郭宁看了看:“这才三条?”
“另外,这里还有山东、河北、东京等路,接纳零星高丽商贾的记录。”
“这得上百年的时间,一共也就二十多条?也就是说,大金与高丽之间,虽然官方往来不断,有君臣之名,有朝贡的礼仪,但实际上民间的商贸往来几近于无?”
郭宁稍稍思忖,又道:“想来,这是因为海东的风物与东北内地相似,所以高丽并无特产为大金所缺。不过,这和咱们调度粮食有什么关系?”
移剌楚材拿出第四本簿册:“这是前些日子,从宋国的明州那边得到的,记录的是历年来高丽海商在宋国市舶司的交易物资品种和大致数量,还有高丽商人经常出没的城市。”
郭宁摊开一看,只见上头所列高丽卖出的物资,有银锭、人参、麝香、红花、茯苓、毛丝布、漆器、虎皮等,不下数十种,后头的数字约莫是长年累计,更是大得叫人眼晕。而高丽从明州采购的物资,也包括瓷器、茶叶、丝织品、书籍文具等数十种,一样的数字巨大。
至于高丽商人出没的城市,不下七八个,包括了南朝的临安行在在内。
郭宁有点明白了移剌楚材的意思。他问道:“高丽和南朝官方的朝贡往来记录呢?”
“没有。”
“怎么就没有?”
“元帅,咱们不是没有记录,是高丽和南朝之间,压根就没有官方的朝贡往来。自大金崛起,高丽向大金称臣降伏,南朝害怕高丽官方使节是大金的奸细,所以偶有人来,立即厉行遣返,唯恐不测。数次以后,高丽觉得自讨没趣,两国之间的官方往来就此断绝。”
“担心官方使节为奸细,所以干脆断绝官方联络。然后却放任民间商贾到处乱走,生意做得兴隆?这……岂不是荒唐?”
“南朝的政事,素来是有些荒唐的。不过,这也正是咱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郭宁揪了揪胡髭,重重点头:“嘿嘿,高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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