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歌此时此刻唱得这一段的曲牌为山坡羊,小尼姑色空手执一柄拂尘,坐在椅子上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一开嗓,便吸引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在场的观众都是常听戏的老戏迷,自然能够听出来,他声音中所蕴含的味道,不往深处说,单单从这一句婉转多变的唱腔上看,就足以看出沈歌的功力,绝非柳公子和叶云风二人所认为的反串那般简单。
陈师父和杨大叔两人俱都是点了点头,沈歌本身就有梅派的功底,再加上又有杜近芳大师的指导,这段时间进步得非常之快,而曾经梅兰芳大师又常演思凡这一段,根据流传下来的录音和视频学的话,对于他来说,如鱼得水。
现在一听,便知沈歌是真的会思凡一折了。
坐在一旁的柳公子和叶云风二人眯了眯眼睛,神色间都有些微微诧异,似乎没想到沈歌一个唱老生的,竟然还把旦角儿也唱得这么好。
“这才哪到哪儿!”
叶云风嗤笑一声,面露不屑之色,如今这才唱了一句话而已,估计他已经很费劲了,思凡这一折可不是谁想唱就能唱下去的,不论是唱腔还是做工,要求都特别的高,没想到他竟然还敢主动要求唱思凡,让柳公子唱夜奔,胆子真是够大的!
“这一折戏的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我估计整个楚州,也只有柳公子您一个人能把这一折戏给唱下来了,可这小子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会旦角,要唱思凡,呵呵,这不是自讨苦吃嘛,”叶云风对柳公子笑道,“即便是您专攻的不是武生,但一折夜奔而已,打败他也绰绰有余了!”
他这一番话可是把柳公子给吹得飘飘然了,脸上尽是得意之色,全然忘了自己根本唱不了几段思凡,不过叶云风这么捧,他自然不会主动承认这件事,点了点头说道:“不就是一出思凡嘛,简单的很,我学了没一个月就学会了,这小子再给他十年的功夫也赶不上我,没想到如此胆大妄为,敢在我面前表演思凡,真是自找羞辱!”
“呵呵,咱们看好戏就成了!”
戏台上的沈歌此时还在表演,小尼姑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表演之中,正值青春年少,小尼姑厌烦了仙桃庵里的枯燥生活,不甘每日寂寞,这也是为什么会思凡的原因。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弟子们,游戏在山下!”
虽然在台下的观众看来,沈歌表演得并不是特别累,看起来脸上笑意盎然,走动间步伐轻快,似乎并不像是戏曲界里传的那样,非常的难。
不过这其中的艰辛,却只有沈歌一人清楚。
“果真是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这是他现在心中唯一的念头,只有一人在台上表演,全场观众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么多的眼睛会给本来就有压力的演员更重的负担,再加上还有其他的地方需要演员自己来考虑,当真不是一般的难演。
再加上思凡这出戏,大部分时候台上的演员唱的是正经的,但台下的观众却只当是一出粉戏来看的,在现在人们观念相对来说比较开放的今天,自然是没什么,可在以前人们的眼中,那距离伤风败俗就不远了。
所以思凡这出戏在师父给徒弟传授的时候,都会讲八个字:荡而不淫,艳而不俗,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闷骚。
为什么说闷骚,因为即便是骚,但是也得闷着憋着,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讲;只不过却也不能太闷了,闷得太过了,又或者是说闷得太久了,骚不起来了,那就没人看了。
所以既不能闷得太过,招揽不来观众,而同时也不能闷得太轻,太漏骨放浪形骸了,妥妥地要被请进局子喝茶。
因此这折戏的其中那个度,全靠表演者自己来把握,没有点真本事的话,戏曲演员真不敢贸然唱这一折戏,也就沈歌有那个自信,虽说他也不过才练了四五天的时间吧。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哎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虽说京昆不分家,但是两者之间自然还是有区别的,沈歌学的是梅派,却也在燕京时,跟着苏林和昆曲研习社里的人学过昆曲,而且他在学习这段思凡,也是看着梅祖的录像,听着梅祖的唱片学的,现在可能唱得演得还都不是那么熟练,但其中的味道,杨大叔和陈师父都能够听出来。
毕竟杨大叔也会唱昆曲。
而此时此刻,戏台一旁坐着的叶云风和柳公子二人,好像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原先觉得,沈歌一个唱老生的演员,如今反串最难演的旦角戏思凡,可能最多也只会唱几句而已,而且肯定还会漏洞百出。
可从他唱到现在来看,根本没有出任何的错误,即便是心中不情不愿,但是却也不得不说,沈歌无论是在唱还是在表演上面,都做的非常完美。
柳公子在心中对比了一下,觉得如果让自己来唱思凡这出戏的话,最多也就是做到他这种程度了。
“这怎么可能嘛!”
他心中不敢相信,明明是唱老生行当的,为什么旦角和思凡同样表演的这么好,难道说,他本来就是唱旦角的,老生只是反串而已;又或者说是,他这人私底下专门练过思凡这一折戏?!
柳公子心中想不明白。
叶云风同样不能理解,因为他在心里一直认为天元剧场的整体实力是完全不如自己的云风剧场的,只有陈师父的实力比自己高一点,但是他也不经常登台唱了,只有偶尔兴致来了才会上台唱一两句。
所以最近天元剧场生意火爆,别人都在传是沈歌和李缨两个人的缘故,可他却始终不相信,认为只不过是天元剧场故意耍的营销手段而已,现在再看的话,似乎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不可能!”
叶云风心中刚一冒出这个念头,便立刻就被他给否决了,因为天赋这么高的年轻人,他只见过身旁的柳公子,而且主要原因还是他作为京剧世家柳家的嫡孙,被各种资源培养出来的。
这沈歌不过是楚州这么一个小地方的人物,要背景没背景,要资源没资源,即便是他天赋高,却也根本不可能比得上柳公子这样的人物。
因此,此时此刻,叶云风是断定了台上的沈歌,必定用了什么花招手段,才能把思凡唱得这么好。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柳公子后,柳公子眯了眯眼睛,神色不可捉摸,顿了顿后,才开口说道:“我觉得你的猜测是对的,莫说是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了,就算是京城,我都没见过这般人物。这沈歌沈老板脸皮倒是真的厚,跟我打赌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在戏台上假唱,真的是自己作死。怪不得敢提出用思凡与我比试,原来是早有准备呀!”
这个时候,柳公子和叶云风两人再没有了担忧的表情,心情反而更加的放松,因为对于一个本就靠着卖艺为生的戏曲演员来说,假唱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人家戏迷观众听的就是你这一嗓子戏曲,可你不仅没有真刀真枪地唱,而且还借此欺骗观众,无异于是砸自己的饭碗。
这下好了,别说是打赌输了,天元剧场就算是打赌赢了,到时候也别想从楚州再继续混下去了,戏迷们可都是花了钱,抱着一颗喜欢听戏的心来看演出的,可天元剧场却竟然做出这种勾当,即便是观众能忍,同行也一定忍不下去,毕竟这是败坏戏曲这一行的名声,把他们赶出楚州都是轻的。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前。”
“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到油锅里去炸。”
“阿呀,由他。”
台上的“小尼姑”动作不停,手中的拂尘摆来摆去,真好似一个二八年华,青春娇俏可人的少女。
“只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阿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只听唱完这句戏词后,台上的沈歌水袖翻飞两下,复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声音中还带着些许惆怅与落寞,说道:“想我在此出家,原非本意呦”
到这里,这一段山坡羊曲牌便唱完了,沈歌缓缓起身,左手担着拂尘,面带微笑对着台下的观众鞠了一躬。
“好!”
“好!”
“思凡这一段唱得真不错!”
“之前我在燕京听过这一段,沈歌唱得同样不算差!”
“有这么一段的功夫,难道年纪轻轻的沈歌,还配不上‘沈老板’这个称呼嘛,再者说了,这称呼本来就是我们调侃沈歌小兄弟的,没想到还被人当真了,借此大做文章”
戏迷观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沈歌唱得好不好他们心里一清二楚,此时此刻,沈歌一段思凡结束,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年纪轻轻便能唱到这种地步,功力可见一斑。
戏台上的沈歌,转身看向坐在一旁的柳公子,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柳公子顿时感觉莫名的有些不爽,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一个假唱的骗子,还敢在这里挑衅本公子!”
“这人已经废了,柳公子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叶云风冷笑着说道,“现在当着这么多观众的面,直接揭穿他假唱的事情,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嚣张,到时候,恐怕跪着求饶都来不及!”
“这个不急!”
闻言柳公子微一抬手,轻笑着说道:“我要一步一步,慢慢地玩儿死他!”
“好!”
叶云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这种情况他自然是喜闻乐见,因为他让柳公子来只是为了让他帮自己对付天元剧场,至于过程如何,任凭柳公子跟天元剧场的人打个天翻地覆,他都不会有多关心,他要的只是天元剧场在楚州消失而已,柳公子和天元剧场之间结的仇怨越大,他就越高兴,眼看着狗咬狗,他自己坐在一旁看戏就好了。
“都是一帮蠢货!”
叶云风心中得意的想着,此时此刻,他颇有一种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柳公子迎着沈歌的目光走上了戏台,戏台上只有他们两人,柳公子来到沈歌的旁边,低声说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底气和自信么,呵呵根本不值一提,即便是你用这么阴损的手段,可我依然会用真正的实力打败你。而且,你这种行为是在自寻死路,它能成就你,也会毁了你!”
顿了顿后,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然,我不会立刻揭开你的这层遮羞布,我会一点一点的,像揭开你的伤疤那样,让它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让这些观众看看,你这副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神经病吧!”
沈歌忍不住骂道。
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发的什么神经病,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对自己说了一大通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脑子真的有问题!
柳公子:“”
他直接被沈歌一句话给怼懵了,心中想的那些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嘴唇动了动后,最终只是指着沈歌,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沈歌没再搭理他,放狠话谁不会,有本事直接唱一段夜奔来打败自己,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不然的话,如果他再这样继续发病,见一次,骂一次!
下了台后,柳公子走到一旁,当场面声响起,柳公子所扮演的林冲便踏着步子登上了戏台。
“想俺林冲,在那八十万军中,做了禁军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