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峰上终年如春,霜棠房前的院中,垂丝海棠开了一树又一树,花香伴随着习习夜风从架起了一半的窗户飘来。
有那么一片娇艳的花瓣盘旋着飘落在桌上,擦去了茶水的醉月浮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想法,捏起那花瓣,轻声道:“阿棠,师尊明日给你做海棠花糕吃吧。”
霜棠又重新给醉月浮添上了一杯茶,似乎是没有注意到醉月浮的异常,又或者是不在意,“好,谢谢师尊。”
他抬眸看着醉月浮,目光专注,醉月浮微微红了耳尖,温声询问:“怎么了吗?”
霜棠没有回答,指尖摸索上茶壶滚烫的壶壁,指腹一点点贴上去,瓷白的指尖很快就红肿起来,疼痛一阵强过一阵。
这样,他原本微蹙的眉才缓缓展开,甚至流露出些许欢愉,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慰藉。
想要做什么?
他在封印里面的时候想的,一件很想很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只记得是与师尊有关,但具体的想不起来了。
突然,火焰撩烧的疼痛感减弱了,霜棠回过神来,撞上一对担忧不解的金眸。
“你在做什么?”醉月浮将茶壶推到了一边,“为什么要将手放上去?”
他捧起霜棠的手,那手依旧是冰凉的,但是十根手指的指腹俱都红肿不堪,传递着不属于人体的热意。
寻常人被热水溅到都会痛呼,但霜棠却神情不变,若非他无意间注意到,还不知道对方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霜棠被拉着在醉月浮身旁坐下,看着醉月浮用灵力替自己处理指腹的红肿,缓缓眨了下眼,“因为弟子有些困倦。”
醉月浮一怔,为这个回答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你就这样......伤害自己?”
霜棠抽回了手,他雪白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濒死挣扎的雪蝶。
他咬字生涩道:“因为困,所以反应有些迟钝了,没注意。”
醉月浮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可是看着小弟子那双剔透的粉色眼眸,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分明在他赴死的前一刻,小弟子望向他的眸中都是只有灼烫的爱意,可现在......就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没有爱,没有期待,也没有怨,唯余平静温和。似乎过往的一切都化作云烟散去,连带着情绪都全然无踪。
“累了的话,就歇息吧。”
醉月浮抿唇,脑海中浮现掌门的话,“对了阿棠,你以前不是一直都想跟师尊一起去玉兰密林那边的秘境吗,你好好睡一觉,我们明日一块儿去好不好?”
结果霜棠眸中浮现一丝浅浅的疑惑,“秘境?”
这副毫无印象的神情令醉月浮一怔,骤然想起他亲手构建的那个封印。
为了将上古大魔囚禁在里面直至消亡,封印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相差了千倍,外界过去一年,封印里面便已经是一千年。那么漫长的年月,哪还会记得什么秘境。
分明他的小弟子从来是最害怕孤单的,小时候哪怕是一个人睡觉都不敢,长大了也时常要缠着他陪在一旁,不然就会红着眼眶用委屈的模样望着他。
可就是这样害怕孤独的性子,却一个人度过了上千年。
想到这里,醉月浮心脏突然像是被一只布满利刃的大手攥住,喘不过气来,密密麻麻遍布尖锐的刺痛。
他一时间甚至不敢直视霜棠的眼眸,慌乱错开了视线,哪怕那里面除了平静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情绪。
“对不起......”
他不敢想,那么漫长看不到尽头的年月,霜棠是怎么一个人熬过去的。
“是师尊的错,你若是怨师尊......”
霜棠正捧着温烫的茶水小口抿,烛火的光芒落在他的面上,睫羽曳落阴影,雪发随意披散,通身透着些散漫慵懒,看上去不像个少年人,倒似垂垂暮年。只不过眉眼依旧漂亮得惊心动魄,眼尾一点盈盈红痣,能叫最不通情爱的人都失了神。
听到醉月浮的话,他抬眸望过去,“师尊有什么错?”
这话不似反讽,竟是真的在疑惑,疑惑醉月浮突然间哪来的什么错。
醉月浮一怔,嘴张了张,好半天才低低道:“师尊丢下你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霜棠道。
“什么?”
“有人陪着弟子。”
接下来不管醉月浮再怎么询问是什么人,霜棠都不说了。
静默半晌,醉月浮勉强扬起一个笑容,“很晚了,师尊哄你睡觉好不好,给你念话本听?”
霜棠却说:“弟子想看师尊舞剑。”
于是两人来到了院中,霜棠坐于石桌旁,看着师尊唤出灵剑。
醉月浮有那么多的爱慕者,人自是出尘绝艳。与霜棠的秾艶昳丽完全相反,他温柔清雅,是云间月、山巅雪,能叫挣扎于无人问津角落仰望月光的人一眼误一生。
分明月光只是一视同仁地照亮每一处,偶尔落下些许施舍。却总有不识好歹的人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独占了明月。
霜棠看着看着,目光就尽数落在了那把漂亮的长剑上。
银亮的剑身,白金色的剑柄,周围萦绕着淡金色的灵力。
很锋利,轻而易举就刺穿了他的肩膀。
除了师尊赴死的背影,霜棠第二记忆清晰的便是师尊赐他的那一剑。
因为剑刃实在是太锋利了,以至于霜棠开始只觉冰凉,直到师尊拔出剑、血涌出来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
到底是肩膀被剑刺得更疼一点,还是心脏被师尊冷冽的目光瞪得更疼一点,当时霜棠分不清。
是自己卑劣,居然拿全宗门的性命威胁师尊,师尊不是他这样自私冷血又贪婪不知足的人,心怀天下苍生的仙君自然是会动怒的。
师尊已经很慈悲了,只给了他一剑而已。
这是霜棠在封印中进行了许多次的自我反省。
后来就没有反省了,在封印里面浑浑噩噩的霜棠开始怀念那把剑带来的疼痛。
醉月浮挽下最后一个剑花,收起剑势,走回霜棠身边。见小弟子趴在石桌上,一副发呆的模样,原本巴掌大小的脸因为压在手臂上,腮帮子鼓起一些,显得有几分嫩生生,不禁失笑,“在想什么?”
“想看师尊的剑。”
“剑有什么好看的?”醉月浮将剑递给霜棠。
霜棠一寸一寸缓缓摸过剑身,瓷白的指尖爱抚剑柄,目光专注无比。
若不是师尊在一旁,霜棠其实很想用这把剑对自己做些什么,比如重现当年师尊赏赐他的那一剑。
光是想象那样会带来的疼痛,他就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瓷白的面颊浮现红意。
霜棠垂着眼,雪睫眨动,突然就亲了那剑柄一下。殷红娇艳的唇瓣贴在冰凉的白金色剑柄上,色差吸睛,颇有几分活色生香。
醉月浮愣住了,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红了脸,“阿棠你这是做什么......”
“弟子喜欢这把剑,很适合师尊。”
醉月浮轻笑着揉了揉霜棠的脑袋,“是吗,谢谢阿棠夸赞。”
......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醉月浮将霜棠哄到床上,吹灭了烛灯,“睡吧,师尊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霜棠乖乖点头,闭上眼睡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余下清浅的呼吸声。
醉月浮在床头坐了许久,静静看着霜棠,伸手替人捻了捻被子。
有多久没这样陪着阿棠了?
除了最后那段荒唐的日子,他在知道了小弟子对他的情意之后,就很少应下陪对方睡觉的请求了,因为望见小弟子眸中的爱意,总有些不知所措。
阿棠还年轻,年少冲动实属正常,或许是自己之前的举动过于亲昵,才让阿棠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他这个师长生出了有违人伦的情思。
他是第一次带徒弟,带得还是一个从小养到大的小家伙,没有任何经验可言,自然也把控不住度。
当时的醉月浮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哪怕之后霜棠委屈巴巴朝他撒娇,也狠下心来不再答应那些寻常师徒之间似乎不会做的举动。
想着,等小家伙再长大一些,或许就改变想法了。
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反倒是小家伙先入了魔,甚至不管不顾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他囚禁。
直到那一刻,醉月浮才正视了霜棠的爱意,不再将其当做年少分不清敬仰与爱慕。
指尖撩起一缕雪白的发丝,触手冰凉柔顺。
醉月浮倾身,墨发从肩侧滑落。如玉的指尖轻轻抚上霜棠的眼睫,然后缓缓下落,在唇瓣上停留了片刻。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醉月浮敛下金眸,面色微红,慌忙收回了手。
又看了一会儿小弟子的睡颜,醉月浮取出了掌门给他的留影石。
里面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大多都与霜棠有关。毕竟在上古大魔被封印之后,修真界乃至人界就已经缓缓恢复了秩序,众人从灾难中回归正常的生活。
只有霜棠,永远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还有心上人。
“霜棠,回昆仑宗吧,要是你师尊还在,也不想看到你这副样子的。”掌门的声音在意识海的画面中响起。
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在画面中,醉月浮只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跪在他以身为祭构建的封印上,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满身。
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生息。
醉月浮指尖轻颤,缓缓攥起在掌心。
几个大能不放心,就守在远处,不去打扰,但也不敢放任霜棠一个人。
哪怕对方做出了拿全宗门性命要挟师尊,以及囚禁师尊这等不顾门规罔顾人伦的劣事,但到底是醉月浮唯一的弟子,要是就这么自尽了,他们怎么过得去自己的良心。
霜棠就这么在大雪中跪了一夜,直到天际被染上了熹光,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落在苍茫的大地上。
霜棠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醉月浮瞳孔收缩,指尖几乎嵌入掌心。
霜棠身上的雪扑簌摔落,下面的发丝已然全白。
分明是少年人,却白发苍苍。
他的背影过于瘦削,透着茫然与无措,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曾经那个将他捡回家,承诺会永远陪着他的人抛弃了他,将他丢回这个冰冷的世界。
兜兜转转,他还是一无所有。
霜棠左看看右看看,没有找到想见的人。他没有哭,师尊不在,他哭给谁看。
醉月浮看着画面中那个无助的身影,喉咙发紧,身体发僵,有些喘不过气来。
最后,霜棠跌跌撞撞向封印里面闯去,大能们匆忙去阻止,但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霜棠不要命地冲进去,没有一丝犹豫。
这天下爱慕醉月浮的人数不胜数,但能为了醉月浮倾尽所有的只有霜棠一人。
年少可能分不清什么是爱,但少年人一腔孤勇,凭那一份近乎天真的热忱,就敢为了在意的人孤身倾乾坤。
“师尊。”
霜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醉月浮这才回过神来。他眼眶通红,俯身搂抱住床上的小弟子。
“阿棠...阿棠......”
霜棠被抱了满怀,感受到师尊珍重的怀抱,没有去回抱,只是轻轻眨眼,“师尊有什么事吗?”
醉月浮抱紧怀中瘦弱的小弟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搂着霜棠的肩,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师尊以后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但是霜棠没有对这句承诺做出什么回应,而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您说要带弟子去秘境?”
霜棠其实没睡着,他一直在想,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刚才突然想到,如果是跟师尊有关,自己这么喜欢师尊,那肯定是想要师尊一直陪着自己。
所以霜棠用漂亮的眼眸专注地望着醉月浮,“我们现在去吗?”
醉月浮怔愣,片刻后心跳加快了些许,带着喜悦。他揉了揉霜棠的脑袋,嗓音温柔,“现在是晚上,阿棠先好好休息,天亮后师尊先给你做海棠花糕,我们下午一起去秘境。”
那秘境里面没有什么天材地宝,它特殊的地方在于可以检验有情人,若是两人缘分深厚情意深重,就会出现一根缠绕着两人小指的红线,是谓红线入命。
有许许多多的道侣或者是有情人都会去那个秘境,只是至今也没有哪一对出现过真正的红线,都是些颜色寡淡的线。
以前霜棠一直撒娇想要醉月浮陪他去,但两人是师徒关系,醉月浮怎么可能答应,于是就一直没去成。
听到师尊这么说,霜棠点头,又重新睡了回去。
......
天色亮了,霜棠睁开眼,眸中并无刚睡醒的困倦,他看向床头。
没有师尊的身影。
霜棠在殿前的水榭坐下,安静地看着下方缓缓流动的清澈池水,里面还有几条红色的锦鲤,摆动着尾巴,搅出一串串的泡泡。
看了一会儿,霜棠灵力化刃串起了一条锦鲤,啃了一口。
饿了,先吃一条鱼垫垫肚子。
突然有灵力化作的传讯千纸鹤触及落星峰的屏障,霜棠打开一道口子接住飞过来的千纸鹤,化出水镜,上面出现一张端正俊朗的脸。
昆仑掌门洛汶看清对面的场景,愣住了,“霜棠,你怎么在吃锦鲤,还是生的?”
鱼身上的水珠打湿了衣衫,霜棠连肉带刺咽下,撩起雪白的眼睫,“有事情吗?”
洛汶一顿,“是这样的,你逆转了天时,那些曾经死于灾祸的人也都复活了,现在他们还有他们的亲友都想来当面对你表达感谢,还带了很多礼物。”
说话间,霜棠已经把一整条锦鲤都给吃了下去,连刺都吃掉了,一片鱼鳞都不剩。
殷红的舌尖舔过沾血的瓷白指尖,看呆了对面的洛汶。
他昨天才跟月浮说要好好对霜棠,今天霜棠就被虐待到生吃鱼了?
不说别的,对着这么一张惑乱众生的脸,月浮到底是怎么做到狠下心的。
不、不对,到了他们这种修为,根本就不会感受到饥饿,哪可能会是饿到吃鱼。
“我在等师尊,本来也没想救他们。”霜棠趴在水榭的栏杆边,卷翘纤长的睫毛敛下,捡拾起几片花瓣放入口中咀嚼,看上去懒洋洋的。
“师尊去给我做海棠花糕了——”/“可是月浮去除魔了,估计要傍晚才——”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然后又同时停下。
洛汶心头一颤,顿生不妙的预感,他好像说错话了。
“霜、霜棠你听我说,可能是我记错了,对,我记错了,月浮他就是去做花糕了,我现在去催催他。”洛汶结结巴巴。
“嗯,我知道了。”
“哗——”
霜棠这次串起了三条鱼,捧着一口一口啃起来。
一会儿后,似乎是察觉到视线,霜棠抬眸,目光安静地看向洛汶,无声询问对方还有什么事情。
洛汶摸了摸鼻尖,试图替醉月浮解释,但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编不出句像样的理由来。
悄悄瞄向霜棠。
对方安安静静吃着手上的锦鲤,就这么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师尊又一次在承诺会陪着他之后抛下他的事实。
看不出任何失落或是不虞,连多问一句的想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