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下的琅琊军,将眼神放在了叶啸鹰身上。
三位老太监不过是这一切的谋划者,但如今这个局的定局者早已不是他们,而是下方的琅琊军,而是真正掌控琅琊军的叶啸鹰。
叶啸鹰却一直没有说话,萧凌尘冲上殿的时候,他没有说话,萧凌尘撕毁龙封卷轴的时候,他没有说话,甚至林朝朝的弓弩大军将所有人包围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话。如今,萧凌尘和萧瑟他们把三位前任五大监都给杀了,他还能继续保持沉默吗?
叶啸鹰突然抬起了头,仰天长吼。
那是如鹰般的长啸,刺烈而充满威吓,许多士兵都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据说很多年前,叶啸鹰年轻时就喜欢这样长啸,许多胆小的敌兵在听到这样的长啸后,有的连腿都站立不住了。
但这声长啸之中,却有着太强的愤怒和不甘。被最相信的人背叛的愤怒和不甘。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萧凌尘的身上,与浊心等人不同,他寄托的并不是野心,而是当年琅琊军的不甘!
“惨了,把他给惹急了……”萧凌尘喃喃道。
萧瑟沉声道:“以叶啸鹰的性格,他或许真的会带军冲锋。”
雷无桀忽然说道:“可琅琊军,不是他叶啸鹰的军队。”
“换火弩!”可动的不止他叶啸鹰,林朝朝将渊眼剑高举于天,朗声喝道:“火箭弩上前!”
声若洪钟,众人眼睁睁看着高墙上的弓弩手迟疑片刻,还是换了弓弩上的箭。
平清殿正前方,无数弩车推向前的声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里。
“不是,她怎么也急了?”萧凌尘看向林朝朝,生怕她一个疯劲上来让所有人一起死。
“郡主不可!”
萧崇最先开口喝止,“火箭弩不分敌我,父皇在此,如若误伤你该当何罪!”
叶啸鹰带兵冲锋他们还有的打,林朝朝放火箭那就是同归于尽,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崇儿。”明德帝却对萧崇摇了摇头。
这时候,林朝朝突然一步一步地走开了明德帝,她提着那把渊眼剑,慢慢地,站在了叶啸鹰正上方。
“敢问叶将军,可还记得为将之心,最重要的是什么?”
少女的发丝被霜风吹得凌乱,她一人一剑站在叶啸鹰和琅琊军之前,清弱的眉眼有着本不该属于她的冷厉。
叶啸鹰和琅琊军□□的马被她手里鬼气弥漫的渊眼激得不安,本能地刨着地,向后退去,骑兵不得不拖拽缰绳缰绳让马安静下来。
“忠。”
他眼底隐约有泪花闪过,他从天启一个卑贱的屠夫走到今日,是当年琅琊王的知遇之恩。所以,他时刻都不敢忘。
“错!”
这一字落下,铿锵有力,宛如锥心。
林朝朝直视叶啸鹰,那双琉璃一般美丽的眼睛里,有着不弱于叶啸鹰的悲怆。
“为将之心,其重在民!其忠也在民!将军,你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功,世人唤你人屠,你难道不知道,战乱之时,流离的是百姓,死伤最多的,也是百姓!你难道没有见过饥饿的孩子在死人堆里刨食、难道没有见过外敌入侵,黎民如猪狗般被欺辱、难道没有见过敌国的屠刀落在我北离百姓的头上、难道没有听见过黎民在战争中哀嚎、难道不知道北离这么多年走过了多少纷争,才有了这几年的稳定!”
林朝朝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声如泣血,莫说是叶啸鹰,就连上面的萧家人和雷无桀都忍不住内心一酸。
“前琅琊王善战而不好战,他难道没有同你讲过,兵乱,乃国家衰微之前兆?”她抬头,眼底有泪花闪烁,
“你们为先琅琊王鸣冤无错,那北离呢?百姓呢?你身后这二十万将士是琅琊王的兵,更是北离的兵,北离百姓的兵!你难道不知道,兵乱一起,无论成败,国家动荡,地方混乱,你叶啸鹰有多大的能力,能以一人之力,镇压北离数百州县?今上为政有德,你莫不是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能压住朝堂百官?国家运转,生民福祉,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琅琊王能想到的事,你怎么就想不到!”
平清殿内外,一时间寂静无声。
霜风吹打着军旗,发出飒飒的响声。这呼啸的寒风,或许也是哪位死在战争中的孤魂,在轻轻地表达对故土的思念。
或许这是第一个,把这场叛乱对国家最深重的影响道出来的人。
宛如重锤,狠狠敲打在了众人的心上。
良久的寂静。
“那我们呢?”
叶啸鹰锋锐的双眸中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不甘。被林朝朝这段堪称质问的话砸下来,他本来凌厉的气势变得苍凉。
“王爷呢?琅琊王就那么草率的死了?”他抬起眼睛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林朝朝,摇了摇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林家一样。郡主,叶某敬重先烈,今日你我兵马相接,非我所愿。但有些事,我不能不做。”
他伸手拔出了背上的双刀,林朝朝也举起了剑。
“叶将军,你要这数十万琅琊军皆葬身于此吗?”她的眼神穿过殿下的琅琊军到了殿外的木老将军和无数火箭弩车上。
“本郡主一身孤伶,九族之内空无一人,本该在十二年前随双亲而去,然众将士可有亲族,可有父老在世?叶将军,你也非孤家寡人,为何不能怜悯一下这满殿的生灵,这些生灵的亲友爱人?”
她的手也举了起来,准备随时下令。
是血流成河,还是一片火海,全在叶啸鹰和林朝朝一言之间。
平清殿内外,死一般的安静。
众人看向拦在叶啸鹰马前的青衣女子,恍惚间看见了十多年前,乌衣巷内,满街素缟,抬进林府的棺材足足蔓延了半条街。
送灵之时,唯有一人着斩衰,捧着孝盆,冥纸漫天,身后是数不清的棺椁。
满殿寂静,叶啸鹰没有动,他身后的无数琅琊军和中军看着主帅马前的林朝朝,也没有动。
林朝朝的话又何尝没有敲打在他们心上呢?
就在这个时候,雷无桀忽然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和林朝朝一样走到了那千军万马之前,将手中长剑一把插进了地板之中,他仰起头,眼睛里有点点泪花,一身红衣在烈风中飞扬。
一人一剑,拦此宫门?
他顿了顿,忽然朗声喝道:“昔日北离八柱国之柱国大将军,琅琊军银衣军侯,雷梦杀之子,雷无桀。请,全军退避!”
柱国大将军雷梦杀,亦是曾经北离军神一般的人物,死于落雷山。
萧凌尘也终于纵身一跃,从平清殿之上一掠而下,将手中血龙枪插在了地上,一身鲜红铠甲与雷无桀的红衣交相辉映:“昔日北离大都护,琅琊军统帅萧若风之子,琅琊王萧凌尘。请,全军退避!”
北离大都护萧若风,死于法场自刎。
萧瑟举起无极棍,将平清殿前一排台阶砸得粉碎,他抬起头,朗声道:“明德帝之子,琅琊王萧若风军塾学生,永安王萧瑟。请,全军退避!”
昔日在琅琊军中,最有地位的两个人,萧若风的儿子和徒弟以及雷梦杀的儿子站在他们的面前,请琅琊军退避。
林家的后人,当今唯一的郡主,拦在他们主帅前面,让他们不要上前。
林朝朝以情理劝之,雷无桀、萧凌尘、萧瑟以忠义退之。
岂有不退之理?
“可他们都死了!”
叶啸鹰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像一匹处于绝境的狮子。
“北离大都护,琅琊银衣侯都死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金甲大将军!”
叶啸鹰的声音嘶哑倒让人心悸,一个战场上神威无比的将军,此时声音里都似乎带着哭腔。
“连林家,林家都死绝了!”
伴随着他的嘶吼,双眼的红血丝密密麻麻,真正的,目眦欲裂。
明德帝望着眼前的场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沉声道:“瑾宣。”
“瑾宣在。”瑾宣大监垂首道。
“宣旨。”
瑾宣大监愣了一下:“旨从何来?”
明德帝淡淡地说道:“孤念,你宣。”
瑾宣急忙垂首:“遵命。”
“明德十六年,琅琊王谋逆之案。”明德帝轻声说道。
“明德十六年,琅琊王谋逆之案。”瑾宣内功浑厚,朗声念道,在场众人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抬起头,望向明德帝,猜不透此刻的他,接下来究竟要说什么。
“属孤误判。”明德帝紧接着说道。
邻近之人皆惊,连兰月侯都神色大变:“皇兄,你这是要下罪己诏!”
君臣错位,天灾难测,政权危难。只有这三种极端的情况下,帝王会颁布罪己诏,自省过失,以告天下。但罪己诏的颁布极为慎重,因为帝王的过失会被人一字不落地写在史书之上,最后流传千古。北离自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皇帝颁布过罪己诏。
“念。”明德帝对着愣了神的瑾宣沉声说道。
瑾宣不敢再犹豫,继续念道:“属孤误判。”
琅琊军哗然大惊。
叶啸鹰放下了刀,皱着眉。
“琅琊王萧若风为国为民,殚心竭虑,却惨遭奸人所害。现奸人已然伏法,旧案昭雪,赐其谥号‘达’,重入太庙,香火十年盛之不断。其子萧凌尘承其爵位,袭琅琊王,赐宣武将军,可重召琅琊旧军,并三军之外,直隶帝王。孤听信谗言,误杀爱弟,愧悔无地,每三日,赴太庙香奉,至死方休。”
明德帝说一句,瑾宣跟着宣一句。整道罪己诏颁完以后,明德帝轻轻咳嗽了一下,瘦弱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靠着瑾宣的搀扶才勉强没有摔倒。
台下琅琊军却整个的呆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最后明德帝会颁罪己诏,并且还为琅琊王昭雪了。
林朝朝看向明德帝,缓缓放下了手和剑。罪己诏,她倒没什么惊讶,清朝顺治帝在位期间就发过多道罪己诏,历史上有差不多九十八为皇帝下过这玩意儿,也就是在这个王朝了不起。
但这一仗,是不会打了。
待瑾宣念完诏书,萧凌尘转过身,弯膝跪倒在地,朗声道:“臣,领旨!”
罪己诏,乃自己颁布给天下人的诏书,什么人敢领这样的诏书?这诏书,是颁给天下人的,也是颁给琅琊王的。
林朝朝看着,想:终于快结束了。
她不想去看他们萧家的官司。于是提着带血的渊眼剑,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台阶。
她突然觉得好累,来之前嗑的药效果快过去了,熟悉的无力感渐渐涌入身体。她没打算嗑第二颗,她还想多活一会儿。
“郡主。”瑾仙公公过来扶住了她,带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掌剑监的尸体会被木老将军收好放在您府上,到时候自己去取。”
林朝朝的双手慢慢地变重,她把渊眼剑交给瑾仙,说道。
“多谢郡主。”瑾仙虚虚地扶着林朝朝,保证不失礼,也能及时接住她。
殿下,
叶啸鹰在萧凌尘说完话后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良久以后,他终于调转了马头,缓缓地冲着宫门行去。
至此,他才终于仰天说了一句话:“大将军啊,你为什么就这么不想当皇帝呢?”
可惜他说话说得很轻,那些士兵也不敢离他离得太近,终究还是没有人听到这句话。
可外面,还有无数火箭弩军。
众人看向重回高台的林朝朝,只见她长袖一举,声音却没有了方才的凌厉霸气,反而是带着点点虚弱。
“众军听令,为琅琊军开路!”声音微哑,却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前面,那无数的弩车很快就被推开,骑兵、步兵接到命令,也很快让开了位置。
待这十几万琅琊军全部走完了,林朝朝才挥手让墙上的弓弩手下来。
“妾身幸不辱命。陛下,兵符在此,还请收回。”林朝朝忍着无力,屈身,将完整两块兵符呈上。
“末将凉州守将木笙,率凉州军,参加陛下!”
接着木老将军率军上前,跪在了林朝朝后半个身位,他是个谨慎的人,希望最大程度上消磨皇帝对他和林朝朝的疑心。
身后千军万马一同跪地,声音震天,被明德帝的大监瑾宣叫起。
这天杀的破事总算完了,林朝朝才不想接这块烫手山芋。她一个孤女拿着这么要命的东西,用处不大,惹麻烦倒是很多。
“你做的很好,”面色发白的明德帝看向下方两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木爱卿也辛苦了,当赏!”
他挥了挥手让瑾宣把林朝朝手里完整的兵符收了起来。
然后论功行赏,给木老将军加封赐物、给林将军升官加俸、给林朝朝……
“林家丫头,你可有什么想和孤求的?”
这位一手把林朝朝拉进这场纷争还顺势收回另一半兵符的帝王此刻面色带着淡淡温和,问道。
一副无论你说什么都同意的态度。
林朝朝直起身子,药效的后遗症让她浑身无力,眼皮子开始沉重,连站直都很勉强。
这种时候你随便赏点东西扯点头花或者之后让礼部随便安排点什么不就得了,现在问她干嘛?我要给你带过绿帽子的小老婆的情人的命你能给吗?
东西都拿回去了就别装了好吗?
她连咬住舌间让自己清醒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天没日没夜的策马狂奔,遇上的对手又是那么凶恶,药效过后就是排山倒海般的疲累。
“为国分忧是妾身的……”
还没等林朝朝说完什么“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不过是仰仗陛下天威”的套话,她就撑不住整个人倒了下去。
“郡主!”/“朝朝!”
方才还指挥着大军、质问叶啸鹰、手持渊眼剑杀气纵横的人此刻突然在众人眼中,在帝王问话的时候倒了下去,仿佛一片被风吹落的山茶花,倒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她身边的木老将军最先反应,一把将倒在地上的人抱了起来。高大的老将军穿着厚重的甲胄,抱着林朝朝像抱着个小猫崽子似的。
在众人有些惊慌的声音中,瑾仙公公清润又带着丝丝冰霜的声音格外明显。
“郡主是功力消失,气力两虚,身体太过疲累才会突然晕厥。并无大碍。”
“带去宫中让太医好好医治。”
“奴才遵命。”
宫廷禁地木老将军这种外臣不便进入,何况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他少不得要去收尾,于是林朝朝只能由瑾仙抱着去了后宫。
明德二十二年初,这场惊险的谋逆案终于以金甲将军叶啸鹰率军推出天启而结束。至于林朝朝率领的火弩军,不知为何被刻意淡化,人们只知道有军队入天启救驾,却不知道是哪里的军队,主帅是谁,这些军队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怎么从属地到的天启。
史书之上,不过寥寥“地方有军察之,入京护驾,忠心可鉴”几字概括。
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