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娘,你好好的
“海珠,冬珠,风平,你们三个也来折几个纸锭。”齐阿奶分几张黄纸放桌边,说:“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找过来。”
海珠和冬珠放下手里的活儿,洗净手上的鱼腥味,擦干了手一人拿过一张质地粗糙厚实的黄纸,学着齐阿奶的动作将黄纸折成一个银锭子的形状。
“等禁海期结束了,我们回去给我三叔补喜宴的时候去看看他。”海珠抬头望一圈,说:“指不定我爹心急已经过来了,可能就坐在桌边看着我们给他折纸锭。”
被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抬头四处张望,空椅子上好似坐的有人,门口好似站着人,墙边、檐下、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有可能。“他”之前可能在看齐阿奶和齐二叔细致耐心地折纸锭,可能蹲在冬珠对面看她吭哧吭哧收拾鲣鱼,可能站在风平旁边摸他的头。
风平突然抽噎一声,他瘪嘴四处瞧,带着哭腔说:“爹,我长高了,也长胖了,我会烧火,会打算盘,会数数,还会认字背书。”
齐阿奶眼睛一酸,咬紧了牙才让自己笑出来,应和道:“你爹都知道,你可别哭,你爹那个自私鬼估计天天在我们家里转悠,你哭了他可得意了,出门跟别的鬼炫耀他儿子想他都想哭了。”
风平想象了一下,抿着笑了,他抹掉眼泪继续折纸锭。
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下来,纸锭一个个摞在一起,慢慢堆满了一筐。
夜色漫进小院,齐老三点亮灯笼,从巷子里吹进来的风带着黄纸特有的烟气,他拎起大竹筐,带着四个侄子侄女出门。
海珠拉着潮平,一行五人踏着夜色来到海边,一张斑驳的黑纸灰迎面飘过来,海边亮着一簇簇火光,明明灭灭,如海上星星点点的亡魂。
齐老三选了一处空地,放下灯笼徒手扒个沙坑,他拿起一个纸锭放灯笼里引燃,引燃了就松开,随它由海风带走。
一个个带着火光的纸锭翻滚着被风吹远,他盘腿坐下,坐在海风里说:“过路的吃点喝点就行了,别跟我大哥抢,剩下的是我们烧给他的,他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
海珠拿起一个纸锭引燃丢进沙坑,冬珠跟风平相继拿起纸锭投进火坑里,火苗在海风里拔高而起,潮平蹲的太近被冲得后仰,他摔了个屁股墩。
“大伯,我是潮平,不是我二哥。”潮平捧两个纸锭扔进火堆里,他嘀嘀咕咕说:“我二哥比我高,不过我俩长得像。”
冬珠咬住嘴唇默默掉眼泪,她努力压住哭意,不让其他人听出不对劲,鼻涕流出来也只是借着转身的动作默默擦掉。如果她爹真的找过来了,她希望他不要去红石村,住在那里的人跟生活在齐家湾的人已经没关系了。
火光跳跃,风里传来哭声,苍老的哭声应该来自一个母亲,她在哭她丧生大海的儿子。
一筐纸锭见底,最后一个扔进沙坑,沙坑里的火苗渐渐弱了下去,慢慢只剩下火星藏在纸灰下。
“我们回去了。”齐老三站起来,他望着海面,月光落在海上,青黑的海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天倒过来了,星星落进了海里。
“爹——”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声。
风平抽起鼻子,他抿着嘴两颊发酸,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冬珠也喊不出来,思念都压在心底。
“走了。”海珠一手牵一个,“三叔,你把潮平抱起来。”
一行人带着一身的火纸味回家,走进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外都放着三碗饭,齐阿奶也蒸好了饭,扣在盘子里放在门外,这是敬过路的亡魂。
至于自己家,桌上摆着一只蒸鸡一只蒸鱼和一碗粉,齐老大喜欢吃粉,不喜欢吃米饭和粥。
“吃饭了。”齐阿奶端菜上桌。
码头的另一端,秦荆娘拎个竹篮拉着平生走出村子,迎面遇到几人带着一身香火味回来,两方人互不打扰,各走各的。
“娘,我爹不高兴。”平生提着小灯笼往回看。
秦荆娘拉着他继续走,她知道男人跟过来了,有他壮胆子她也不害怕走夜路,她选了个空旷的地方扒个坑,点燃了纸锭让平生跪下。
“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们父子缘浅,但没有他就没有你。”秦荆娘看着跳跃的火苗温声说,“每年的中元节你记得给他烧纸,他叫齐兴,你喊一声,告诉路过的,这是有主的。”
平生往后又看一眼,转过头望着火光轻声喊了声爹,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火光渐灭,秦荆娘站了起来,她拎着竹篮拉着平生跟着前面的脚步声往村里走。
夜里,她闭着眼跟闷不吭声的男人说:“平生若是连亲爹都忘了,你就不担心你百年后他也这样待你?”
于来顺不吭声,过了片刻翻过身,说:“等平生长大了,中元节让他一个人去烧纸,或者跟他姐他哥一起。”
秦荆娘默然,他也不吭声。
“好。”她轻声应了。
……
天明,齐阿奶起床先收捡摆在堂屋里的鱼鸡和粘稠的粉,夜里不热,鸡和鱼还没坏,放锅里多蒸一会儿也能吃。她开门端起放在墙根的三碗饭,倒进泔水桶洗了碗就开始做饭。
心意已尽,一觉醒来,活人还要照旧过日子。
抹了盐的鲣鱼用水桶压了一夜,多余的水分都压出来了,海珠起床后喊上冬珠和贝娘,三人拉着木板车去海边,她打桶海水拎回来,冬珠和贝娘留在海边撬蚝壳。
海边的沙滩上还留着火纸燃烧后的黑印,早起的人又精神抖擞地忙起了生活。
海珠刚到家,齐老三把水桶拎下来,拎着桶拉着木板车急匆匆出门去河上游打水。
海珠动作利索的把腌过的鲣鱼放进海水里洗去盐分,鱼嘴上串上绳子挂起来,用海水里的盐分腌鱼味道是最好的。
鱼都晾起来了,她又马不停蹄去街上买肉回来,冬珠和贝娘回来了也各忙各的,一个淘米煮粥卤海菜,一个坐在院子里哐哐切韭菜。等海珠买肉回来,院子里就响起二重奏。
“姐,等我卖完了饼,我把九连环给平生送去。”冬珠出声。
“行。”海珠随口应了。
肉馅拌好,齐阿奶端饭出来,蒸鸡已经被切成小块儿,骨头也剔了,码在米粉上,再浇点葱油,味道正好。
食客已经来了,海珠跟齐老三匆匆吃几口饭就端着盖帘过去了。
冬珠和风平吃完,跟贝娘一起拉车去摆摊,潮平也想去,又怕被他奶揍,他不高兴地撅着嘴坐椅子上甩腿。
齐阿奶跟齐二叔都只当没看见,两人忙着一人擀馄饨皮,一人包馄饨。
直到日上三竿,过了早食的点,一家人才清闲下来。
冬珠回来拿了九连环带着风平去红石村,姐弟俩到的时候于来顺也在家,他琢磨了片刻,寻了个由头出门。昨夜是中元节,这几个孩子没爹,估计的想娘了过来的。
冬珠的确是想她娘了才过来的,她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就坐在院子里看风平教平生玩九连环,看她娘忙里忙外地洗衣裳刷鞋。
“冬珠,你吃枣子啊。”
“好。”冬珠拿起一颗枣咬一口,慢慢嚼。
一直坐到晌午,坐到于来顺买菜回来了,她拉着风平要走。
“在家里吃饭,你俩别回去了。”秦荆娘一手扯一个,“来我这里还客气什么?你们回家又没事做。”
于来顺站一边看着,他推了平生一下,平生过去抱住冬珠的腿不让她走,他知道谁说话管用。
冬珠和风平只得留下来,一旦认清了她娘不单单只是她娘的事实,冬珠坐在院子里看厨房里的两人说笑斥骂,也没那么难受了。
“二姐,我们偷偷溜走吧,我想回去。”风平坐立不安。
冬珠摇头,摸了摸弟弟的头,说:“那样不礼貌,我们吃了饭就回去。”
有要去私塾念书的理由,两人吃了饭顺利离开,秦荆娘要送冬珠和风平回去,不过走到村口冬珠就让她回去,不让她送。
“这条路我们走过很多次了,不会有事的。”冬珠说,“娘,你回去吧,我们都大了,你看我姐跟我奶都不操心,晌午人没回去也不见来找。”
秦荆娘有些诧异,这丫头很久没这么轻松自在的跟她说话了。
“那行,你俩往后想过来就过来,什么时候都行。”
冬珠点头,她拉着风平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她回过头。
秦荆娘还没走,见她转过头,她露出个笑。
“娘,你好好的。”冬珠说。
秦荆娘的眼泪眨眼就掉下来了,“回去吧,少胡思乱想。”说罢转过身,眼泪流进了嘴里,她重重擦掉。
冬珠一直介怀母亲改嫁,到现在接受了,她该高兴的,然而却轻松不起来。秦荆娘心里明白,冬珠是放弃了,放弃了对“家”的执念,那个口口声声说“我们才是一家人”的小姑娘不见了。
半片黑纸灰被刮到脚面上,秦荆娘怔怔地看着,她轻声说:“你若是有灵,就好好保佑四个孩子,你不是个好爹,我也不是个好娘……”
“二姐,娘还在村口站着。”风平回过头,“我看见她哭了。”
冬珠没回头看,她领着风平去了海边,兜起衣摆捡一大捧石子,随后坐在石头上拿石子往海里砸,咚咚的声音像极了心跳。
风平也跟着砸,石子一个个落进大海里,他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也跟着消散了。
“走了,去私塾了。”石子砸完了,冬珠起身拉着风平离开海边。
“风平啊——”
“啊?”
“没事,就想喊你一声。”冬珠箍住弟弟的脖子,“你背我走。”
第115章海上的落日余晖
门口响起脚步声,海珠在烟雾里抬头看一眼,见是冬珠和风平,她随口问:“娘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
“炒了一只嫩公鸡,蒸了条鱼,一盘炒鸭蛋,一盘炒菜心。”冬珠进屋喝水,她掀开锅盖,锅里什么也不剩,她问家里晌午做了什么。
“没你俩吃得好,喝了水去睡一会儿,到时辰了我喊你们。”海珠抓把半湿的茅草捂在火上,给鱼翻个面继续用烟烘。
冬珠和风平先后过来看一眼,姐弟俩脱了鞋子站水缸边,舀水冲冲脚,从墙根拿下换洗的旧布鞋穿上,沓沓地开门进屋去睡觉。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带着青涩味的草烟徐徐升空,干巴的鱼皮上也染上了烟火草涩气,紧实的鱼肉被温热的烟雾熏干,熏得半熟后,海珠用布擦去鱼皮上落的草灰,又给挂在绳子上,悬挂在太阳底下晾晒。
齐二叔在屋里咳了一声,海珠抬头望天,又看一眼院子里的阴影,她出声喊:“冬珠,风平,该起了。”
说罢舀水洗手,进厨房倒碗尚有余温的开水端去齐二叔的屋里,潮平躺在床里侧撅着屁股还在睡。
昨晚从海边回来后,到了该睡觉的点,他一反常态地站院子里不进屋,齐阿奶喊了好几声,潮平才支支吾吾说要跟他爹睡。今天晌午吃过午饭一撂下碗,他就颠颠躲进了他爹睡觉的屋。
海珠拍了他一下,“起了,你二姐跟你大哥回来了,要去私塾了,你去送一送。”免得他白天睡久了夜里闹腾。
冬珠听到声探头进来,见海珠在推齐二叔坐起来,她赶忙去帮忙,姐妹俩合力把木板靠背推起来卡上环扣。
齐二叔接过碗喝半碗水,跟潮平说:“晚上去跟你奶睡,你跟我睡我睡不好。”
海珠推他出去,轮椅放在阴凉地里,她继续忙活着熏鱼,等潮平送冬珠和风平出门了,她说:“潮平估计是昨晚想他娘了,他平时提起过我二婶吗?”
齐二叔摇头,“没跟我提过。”
正巧齐阿奶也睡醒出来了,她说:“问过我一次,问他娘是什么样子,我搪塞过去了他就没问过了。他从出生就没见过你二婶,能说会走了你们姐弟三个也不跟娘住了,眼不见不生愁不羡慕,也没什么想头。我们都别提,不提不想,就让他这么憨憨傻傻地长大。”
都说没娘的孩子可怜,但潮平没吃过什么苦,更别提受委屈了,他对“娘”这个人就是一个称呼,加上兄姐都没娘,他估计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了什么。齐阿奶就做主让家里人都别提起潮平他娘,就是外人问起潮平他娘是死了还是走了,她也避而不谈,说得含糊。
巷子响起啪啪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重,院子里的三人齐齐止了声,潮平的小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大声说:“我去二旺家玩了。”
“不能乱跑。”齐阿奶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