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的买办一词说出来,他对张进澄的态度也就显而易见了。然而张进澄闻言不怒反喜,立刻点了头:“山主一语中的,在下如今扮演的角色,的确就是买办。借真仙……也就是荒魔之凶威,紧握朝中权柄,再以新恒朝的众生之利取悦荒原,左右逢源,从中渔利。这的确就是在下这数百年来的真实写照。不过,也只有夹缝中的买办,才能在此时此刻,代表两方同时向仙盟递上降书啊。”对此,王洛倒是不否认。若非是这不露半点化荒之相的买办,换做其他任何天庭中人堂而皇之地站在血河上,仙盟都绝不会多看一眼,而是径直碾压过去。在实力绝对碾压的情况下,不给荒原任何玩花样的机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而若非张进澄与天庭多有勾结,那么他恐怕连站上血河的资格都没有,从明州一路至此,若没有荒魔们的放行,单凭他此时区区合体期的修为,还远远做不到。见王洛没有反对,张进澄神情一振,立刻补充道:“山主有任何问题,我在此一定知无不言!至于言辞的真伪,山主可以用任何方式予以确认!”“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洛说着,伸手在张进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将体内的荒毒,稍稍释放了少许。而后,王洛双目绽放血色,口中流淌出不容置疑的命令:“张进澄,自杀吧。”张进澄闻言,先是惊诧,继而为难,最终更是无奈地低下头,不再言语。王洛则点点头:“看来荒毒对你的确无效……换作一般的化荒之物,被我以荒毒覆盖,理应拒绝不了我的命令。”张进澄欲言又止,但最终也还是点头道:“在下并未化荒,新恒朝的两亿民众也没有化荒。天庭对新恒朝虽然维持了绝对的掌控,但为了保证我们的‘清白’特质,所以严令禁止本地的仙官随意转化凡人。”王洛说道:“合理,不过这样一来,要保证你说的是实话,我就只能用些让你不太舒服的手段了。”张进澄坦然道:“在下此行前来,早有粉身碎骨的觉悟,山主但请施为!”“好。”之后,王洛便将一张从要塞中带出来的灵符贴到了张进澄的肩膀上。下一刻,张进澄便惊骇不已地扑倒在血河中,肩膀上如同被压上了连绵的山脉,让他挣不起身,且浑身气血真元都被锁死,一时之间堂堂合体圆满的高手,竟只能在污秽的血河中似旱鸭子一般扑腾。“嗯,起来吧。”片刻后,王洛才开口解去了张进澄身上束缚,“看来仙盟的白贴对你倒是颇有奇效。”张进澄用力点头,而后才从血河中挣脱起身,双足重新踏上河面,身上沾染的河中污秽很快随真元流转而消散,但方才那短短片刻间的经历,已经让他脸上的骇然之色久久无法退去。“仙盟神威,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在下修行至今,已有六百年,作为新恒国师统领一国大政也有两百多年。自以为一身修为仅在天庭之下,于凡间至少也算顶尖之列。不料这区区一张灵符,就让我原形毕露。仙盟在符箓法宝一道上的成就,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王洛纠正道:“这区区一张灵符,是凝聚了仙盟一整条先进产业链之精华的试作品,单张成本价接近五千万灵叶。是设计在理想环境下,从至少大乘期的古荒魔嘴巴里撬东西的。所以,希望你之后说的东西,能值得这五千万灵叶的成本。”“原来如此……”叹息一声后,张进澄低头拱手,认真道:“还请山主放心,在下所知之事,一定能让山主深感物有所值。”王洛问道:“那么,先来回答一个基本问题:明墨两州的仙官,凭什么被你说动,胆敢背弃天庭?天庭仙律之下,群仙肩上可是等同贴了不止一张白贴。你们就算明知不敌,也该前赴后继地死在血河沿岸。”张进澄将头垂得更低,答道:“这个问题,说实话无论在下,还是那几位甘愿投诚的仙官,都没有准确的答案。我们只知道,自天庭将前线战事的最高决策权委托给白澄金仙之后,明墨两州的仙官们就普遍有了一种解脱感,而当白澄陨落之后,这种解脱感就更是与日俱增……当然,也并非所有的仙官都甘愿背弃天庭,但他们已经在昨日的战役中牺牲殆尽了。”王洛问道:“前线糜烂至此,天庭就没有补缺?”“据我所知,并没有,甚至……甚至我们与静州天庭的联络,也早就中断了。”王洛微微探前身子:“联络中断?天庭本部出了状况?”“在下不知,也没人知晓,那几位仙官死后,余下更没人敢随意打探。毕竟我们现在做的事,在仙律约束下可谓百死莫赎,与天庭失联,反而是最好的状况。”王洛沉默着,低头看着张进澄。这种沉默,仿佛是无形的威压,它意味着王洛对张进澄的答案并不满意。张进澄很快就从额头上淌下冷汗,艰难地开口续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天庭认为,明州和墨州已经很难保住,与其浪费宝贵的力量与仙盟正面碰撞,平添损失,倒不如顺水推舟将明州的两亿人送给仙盟,让仙盟消化不良。”王洛终于点了头,轻笑道:“所以你们也知道,伱们的投诚会让人消化不良?”张进澄说道:“当然……仙盟此行的终点应该是定在了凤湖东岸,再往西进,仙盟的战线就会被拉得过长,一次性吞下过于广袤的土地,对仙盟而言也会构成负担,影响大律法的稳定。而明州的过半领土都处于凤湖东岸的西南侧,并不在仙盟预定的疆域范围内,这其中,恰恰就包括了新恒朝的九成国土。我们的投降,几乎就是隔空投降。”顿了顿,张进澄更加低头,几乎要跪下来:“但是,我们也别无选择了!如今明墨两州与天庭失联,无论这是否天庭刻意纵容,都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投降保命的机会。若是坐视时机溜走。待日后仙荒两界以凤湖为界展开拉锯,我们就必死无疑了!新恒朝的存在,完全是天庭在自认处境安逸的情况下,开展的一场持续千年的试验。若是试验的安逸环境不复存在,我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以天庭仙官的凶威,以及对新恒朝的掌控力,若没有外力支援,只需要三四位低品的仙官,就足以让新恒朝生灵涂炭!”张进澄的这番话,几乎声泪俱下。无论有无白贴,话中的诚意也都毋庸置疑了,更何况他的理由也足够符合逻辑。一时间,无论是身处一线的王洛,还是位于灵山脚下山垒要塞中的多国要员,都默然不语。情况,还真是一如预期的微妙。先前补天君不顾礼仪,气势汹汹地推门进屋,要鹿悠悠对张进澄的投降置之不理,其实就是料定了会有现在的局面……高恒虽在当年错判形势,当了一次人尽皆知的小丑,但他在那以后,对局势的判断力却明显提升了数筹。但是,鹿悠悠的回绝,也依然有其道理:若是事先不知情倒也罢了,但现在不光是有人预判到了情形,张进澄还作了如此声泪俱下的独白,若是真的当面拒绝,就等于仙盟眼睁睁看着两亿同胞死在眼前。这对任何决策者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压力,更何况一旦做出决策,天道大律法的反噬也是可以预见的,这是整个仙盟都难以承受的代价。所以,该怎么办?就在人们逐渐感到棘手的时候,位于一线的王洛开口了。“新恒朝生灵涂炭,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一言既出,全场皆惊。张进澄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惊骇与恐惧:“王,王山主?”王洛笑道:“明墨两州的仙官和新恒朝共同委任你这买办来递交降书,是因为有些话只有你有机会说,有些话只有你说出来才有效。那么同理,你觉得为什么仙盟会让我来和你对话?你不会以为是因为咱们身份对等吧?”“不,不敢……”说话间,张进澄已经猜到了王洛的言外之意,一时间冷汗涔涔,话音颤抖。王洛则毫不留情地说道:“因为有些难听的话,仙盟里只有我才方便说,也只有我说了,才能让难听的话切实变成难看的事。你们的苦衷我已知晓,但请问仙盟有什么必要去体谅你们的苦衷?有什么必要为从不曾见过面的陌生人,牺牲自家的安全保障?要想顺利受降你们新恒朝的两亿难民,我们需要在疯湖这地势缭乱的要害之地,对你们敞开大门,需要在茸城前线周边,开辟出一片能容纳两亿人的避难所,再负担你们的衣食住行……我只问一句,凭什么?”而不待张进澄回答,王洛已自问自答。“当然不是凭你们这两亿人自身的价值,因为区区一片荒魔圈养的试验田,再多的价值也抵不过现实的风险。你们的依仗无非是仙盟受限于大律法的约束,几位国主很难下定决心对你们的困境袖手旁观……但是,大律法可以约束其他人,却很难约束到我。所以,由我来做这个脏活就最好不过。由我在此拒绝受降,再将你毁尸灭迹,新恒朝怕是推不出第二个递交降书的买办了。而仙盟也就能顺理成章得带着惋惜之情,坐看心腹之患逐渐消亡。”说着,王洛身上再次绽放出血光,他的修为境界虽然远不如张进澄,但在后者被白贴镇压的情况下,要取其性命,却也易如反掌。张进澄此时才终于意识到,对方的话语和杀意都是货真价实的,他筹划已久的投降大计,是真的有夭折的风险!然而纵使情急,纵使有心反抗,逃亡……但在白贴镇压之下,他竟动也不能动弹一下!王洛低声笑道:“其实,就算没有我,你这异想天开的投降计划也不会成功的。仙盟能从一片废墟中繁衍至今,靠的从来不只是理想主义者的一厢情愿,那些甘愿玷污自身清誉去扮演丑角,处理脏活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不惜一切地去阻挡决策者的妇人之仁。姑且不论你有多大的本事,真能让两亿人都乖乖听话,跑到一个陌生的,并不友善的地方去当难民,但只要在这个过程中,随便爆发一些暴力冲突,造成一些关键伤亡。那么两边的关系就再无回转的可能。而能够做出这种事的,仙盟同样是要多少有多少。不要把大律法的约束看得那么重,如果律法无所不能,仙盟就不会有调律师这个群体,更不会在调律师的干预下依然遍地腐败。我看你对仙盟了解颇深,应该能想得明白这个道理。”张进澄已是眼圈通红,浑身颤抖,既有恐惧,更有懊悔。“但是我们……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王洛说道:“既然无路可走,想来也早有直面悲剧的觉悟。不然,你总不会是真以为投降了就能万事大吉吧?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你们过去千年给荒魔作试验品,说穿了就是资敌千年!如今想要跪一下,哭一声就被我们视作同胞,当我们仙盟人均脑瘫了不成!?张进澄,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着,王洛低下头,凑近前去,用细微的声音问道。“把你真正的条件摆出来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听到这句话,张进澄总算是不再颤抖,松了口气。只是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涩然沙哑,全无最初的从容了。“王山主……果真明鉴,我们,至少我也深知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想要让一群陌生人突然敞开胸怀释放善意,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我其实有两个变通的法子,但是,这也都只是我的一己私心,并不能……”“没关系,既然新恒朝和仙官同时推你来投降,你就等同决策者,若是有人不从,那就是同时与三方为敌。毕竟能达成的协议,好过漫无止境的扯皮。说说吧,你究竟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