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岛到北京的26次特快终于靠稳在第六站台上,车门被打开,硬卧车厢的旅客们背着大包小包从狭窄的铁门挤了出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始终不见艾楠的影子。
上尉参谋黄海涛尝到了望眼欲穿的滋味。心想,没坐这趟车?又想,不对呀,她是拿到火车票后打来的电话,临时有变也会打电话来的。若是在这趟车上,人都快下光了,怎么还不见她的鬼影子?这不符合她的争先恐后的劲头嘛。
正着着急,艾楠露头了,而且几乎是头挨着头,又露出一个来: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的头,这不能不让艾楠的男朋友黄海涛上尉心里“格登”一下。
那男人,噢不,准确点应该说是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跟艾楠一同挤下了火车,头几乎紧贴着不说,一只胳膊竟然还插在艾楠的胳膊里。黄海涛的头“嗡”的一声,那感觉像是头顶上盘舞若千万只蜇人的毒蜂,好久没有知觉。直到艾楠喊他,他才定下神来,步履有点艰难地朝艾楠和手插在女朋友胳膊里的年轻男人移动。“哎,你傻了?!”艾楠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上尉黄参谋看了眼手依然插在女朋友胳膊里的年轻男人,并在那衬衣挽在半截的赤臂上停留了两三秒钟。黄参谋英俊的脸上挤不出一丝的笑来,这种威严刚毅跟他一杠三花的一身戎装倒很般配。他问:“怎么才下车?”那口气,也很符合上尉对中尉训话的军中伦理。
“我早得了吗?”艾楠中尉的大嗓门一点也不把对面板着脸的上尉放在眼里,说着,还仲出一只脚丫子晃了晃。黄海涛低头一看,见上边横七竖八地缠了些白绷带。
“怎么搞的?!”其实黄海涛一见那白绷带心里很急,但不知为什么问出的话来却表达不出那份“急”,倒像是埋怨什么。
“烫的,刚开的开水烫的。”艾楠说着,嘴里向里吸着冷气,像滚开的开水正浇在脚上。
手一直插在艾楠胳膊里的年轻男人插上话说:“走吧,人都走光了。”普通话,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
黄上尉的眼睛移到年轻男人的脸上。这张脸很清秀,也很白,白得细賦光滑,有点令人可惜:如果这种白净细賦给了女人那该多好。黄上尉发觉自己有点走神,正待将眼睛收兵,却发现,那白净面孔上的宽边眼镜后边,一双眼睛正很有些意思地盯住自己,颇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黄上尉被这意味深长搞得心里很烦,就莫名其妙地朝艾楠发脾气,说她:“脚烫了还走什么走,续两天假不就得了!”
艾捕傍住了,搞不懂黄海涛这种嘴脸从何而来。她盯住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将手一甩,像个任性的小姑娘,大声冲黄海涛说:“走吧!走吧!你不愿来接就箅了,谁求你接了?”甩掉了年轻男人的搀扶,一个人一蹦三跳地朝站台外走去。
指导员张伟健推开宿舍门,见艾楠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搭在脑门上傍神。就奇怪地问:“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艾楠没好气地回她:“到假了,我不回来,你不吃了我?!”张伟健说:“我说的是你今天这么早回来干吗,怎么不在黄海涛的单身宿舍里缠绵一会儿?”“我累了,我想睡觉。”“在那睡也一样啊。”
“别不要脸啊,你这像是政工干部说的话吗?”艾楠气愤得坐起身来。
“哎,哎,”张伟健笑着点着艾楠,说:“我说的在黄海涛那儿睡觉是单纯意义上的睡觉,而不是你想的那种睡觉。咱可得说清楚,是你不要脸,而不是我不要脸。”
艾楠气得直摆手,说:“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行了吧?”副连长艾楠跟指导员张伟健是一伙儿的,这在长话连可不是什么秘密。按理说,副连长应该跟连长住一个宿舍,值勤训练行管军事上那一摊子事商量起来方便,可艾楠却以连长孩子小不经常留营留宿,一个人睡有时候害怕为借口,硬是搬到指导员屋子里去。为这事,连长还生了好长一阵子的闷气。
张伟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边甩水珠子边问:“带什么好吃的了?知道你今天回来,吃了个半饱。“边说边蹲到艾楠的提包前,自己动手开包翻腾起来。
张伟健是嚼着周村烧饼发现情况的。她扑到艾楠床前,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脚怎么了?”听说是烫的,张伟健扔掉吃了一半的烧饼,坐到艾楠床上,搬过她的脚丫子,不由分说就动手解绷带。边解边痛心疾首地说:“医盲!医盲!真是地地道道的医盲,烫伤能包起来吗?青岛的医生全都是赤脚医生吧?”
艾楠的烫脚丫子在张伟健的腿上很舒服地得到了解放。艾楠望着张伟健探得很低的脑袋,突然就哭了起来,先是泪流满面,继而就抽抽搭搭起来。
张伟健大吃一惊地望着哭成泪人儿一样的艾楠,皱着眉头说她:“哎,哎,我说,你至于这样吗?不是痛的吧?也不是感动的吧?为什么?”
张伟健比艾楠大四岁,早当兵三年,好朋友归好朋友,但张伟健在新老兵的辈分上是一点也不肯乱的。经常对艾楠指手画脚地不客气,并且经常地直奔主题地让艾楠躲闪不及。
艾楠本不想说,觉得挺无聊挺没意思挺说不出口的,但在张伟健不依不饶的瞳孔里,她看出不说并且不说实话恐怕是过不去的。于是就把火车站第六站台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艾楠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单单隐瞒下那人搀扶自己的细节不说。这细节很重要,艾楠知道,但艾楠没说。
张伟健听了缺少关键情节的事情经过,竟然能毫不费力地下结论。她不以为然地一晃脑袋,说:“嗨!恋爱中的儿科。黄海涛醋还喝不过来呢,哪还有心思关心你的脚丫子!”“他吃的哪门子醋?不就坐了一次火车吗?”
“哎,这你就不懂了。凡是一切在你身边出现的未婚的、有一定实力的青年男子,都应该警惕地视作情敌,进入敌情。这点黄海涛没错。”
张伟健点明主题,又不贪恋主题,张口就直奔另一个主题的要害:“那人是哪的?”
艾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明明能张口就答出来,却偏偏要装着想一想,还含含糊糊地不能肯定:“好像,好像是什么研究院的。”
“干什么的?”“研究员吧。”“研究什么?”
“嗯……嗎,好像是什么比较文学。”“嗬!你这一路还是蛮有收获的嘛,还知道了个比较文学。”“别瞎说,我是听他跟别人说的。”“管他是跟谁说的,反正你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是个文化人,有点另眼相待他,对不对?”见艾楠要辩解什么,张伟健忙抢着说:“换我我也这样。咱们这些圈在兵营里的人,对知识分子对文化人好像有一种天然的钦慕,也许是我们这些人想成为知识分子又没成得了的缘故?其实,我们钦慕他们什么呢?研究院这样的牌子?研究员这样的职称?比较文学这样的知识?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哎呀,这样说来真该吓咱们一跳啤,艾楠,莫不是咱们钦慕的是一种陌生?难道陌生的都该令我们钦慕?”
“不对吧?”艾楠忘了刚才的烦恼,坏兮兮地笑着说,“工人农民咱们也不熟悉呀,咱们怎么就不钦慕他们呢?”
“是这么四事呀,咱们怎么就不对工人农民兄弟们动动感情呢?”
“谁动感情了?”艾楠敏感地问。
“我也没说你动感情呀,你神经什么?”张伟健机敏地反驳。正说笑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张伟健抓起来“哎”了一声。
“请问您找哪位?”
“……”
“请问您是哪里?”
“……”
艾楠对张伟健这副公事公办的话务腔调习以为常,这几乎应该算是一个老话务员的职业通病,艾楠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艾楠的朋友们都提到过这个问题:“你们连的人怎么那样?接个电话像审贼似的,不说还不给叫人!”
张伟健的眼睛停在艾楠的脸上,艾楠知道电话是找她的,但不知道是谁这么快就知道了她探家回来的消息。正纳闷着,听张伟健重复着:“研究院?”
艾楠的脸没来由地一下子烧了起来。她能想象得出此刻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就很生自己的气,搞不懂自己红的哪门子脸。
张伟健用手捂着送话器,审査似的望着艾楠的红脸,不客气地问:“你脸红什么?”
不等艾楠回答,张伟健又说:“这下我知道我们钦慕知识分子什么了。”
“什么?”艾楠心虚地问。
张伟健咧嘴一笑,说:“钦慕他们穆罕默德式的先知先觉。说他们,他们就到,比曹操还灵哩。”
张伟健回来时,艾楠的电话早已挂七了。张伟健看出艾楠的不好意思,就扬了扬尹里的瓶子,说:“我从炊事班要了瓶红花油,你抹上试试。”
艾楠把烫脚往后缩了缩,期期艾艾地说:“不用了,他说明天送一种治烫伤的特效药来,说是治烧伤烫伤特别管用,而且不留疤痕。”
“谁呀,你说谁呀没名没姓的?”张伟健敏着眉头明知故问。“就那个人嘛!”“哪个人?”
“哎呀,火车上那个,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嘛!”张伟健把手里的红花油往桌子上一扔,说:“毕竟是知识分子,是文化人,我的腿哪儿赶得上人家的嘴呢?看样子,要有戏看喽。”
“别胡说八道,送点药你也大惊小怪的。”张伟健走到艾楠身边,拍着艾楠的肩膀,故意地语重心长:“艾楠同志,我以政治指导员的身份严肃地提醒你:要树立正确的婚姻恋爱观,要学习古代劳动妇女们从一而终的高尚品质,工作上要干一行爱一行,生活中却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自觉抵制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在新的征途上,争做社会主义的四有新人。”
艾楠让张伟健一本正经的一通胡说逗得抱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张伟健自己也憋不住“咯咯咯”地笑个没完,两人正笑作一团,电活铃又响了起来。
张伟健抓起电话听了一下,笑着对电话那头说:“醋海涛,我正在给艾楠补她探家期间落下的政治课呢,你也一块来听听,受受教育。哎,你别不服气,我的课保证比你们机关的协理员讲的好,起码普通话比他说的好。你过来吧,艾副连长的气早消了。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正在给她补课,生动活泼,立竿见影着呢!你就放心大胆地来道歉吧。哎,我说,醋海涛’顺便带两瓶啤酒来,这有德州扒鸡。”
放下电话艾楠问张伟健:“你叫黄海涛什么?”“醋海涛啊,怎么,不对吗?你难道没有体会吗?”张伟健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样子。
艾楠用那只好脚踢了她一下,笑骂:“讨厌!”
黄海涛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真带了两瓶啤酒,并带了一张板着的青面孔。
张伟健一见他这个样子就乐了,跟他开玩笑说:“哟,醋海涛,你那是提着两瓶什么?不是山西老陈醋吧?”正好外边有人喊“指导员”,张伟健就掩着嘴巴跑了出去。“她叫我什么?”黄海涛阴养脸问艾楠。艾楠也捂着嘴乐,乐够了才说:“她叫你醋海涛,说你是山西老陈醋。”
黄海涛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什么都跟她说?”“跟她说又怎么了?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那也得分什么事,咱俩的事你以后少跟她说!”“喃!听你这口气像是下命令似的,咱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跟她说怕什么,我偏跟她说。”
“我发现你这伶牙俐齿越来越像政工干部了,真是近墨者黑呀。”
“沾点墨水有什么不好?那叫有文化!伶牙俐齿有什么不好?免得将来受某些人的气,还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黄海涛叹了口气,主动休战。他拉了把椅子坐到艾楠床边,看着艾楠的烫脚问:“你怎么把绷带解了?”
艾楠学着张伟健的口气,说:“医盲!烫伤能包起来吗?”黄海涛探过身子仔细看艾楠的伤脚,问:“就这么晾着不用管它?”
艾楠迟疑了一下,说:“我抹红花油了,喏,在那儿。”黄海涛扭头看见桌子上的红花油,拿过来看上边的说明,边看边问:“不会留下疤吧?”
“留下疤怕什么,反正穿着袜子谁也看不见。”“我看得见呀。”黄海涛趁势坐到床边,扳过艾楠的身子,脸靠得很近地问:“想我了吗?”“没想。”“再说一遍。”“没想!”
“你再说一遍。”“没……”
艾楠偎在黄海涛怀里,心里突然滑过一丝愧疾,就更紧地搂住黄海涛的脖子,仰起脸来问他:“你想我了吗?”“想。”黄海涛老老实实地回答。“怎么想?”艾楠追问。“想就是想呗,还能怎么想?”黄海涛不解。“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情调,连个形容词也不会说。”艾楠在黄海涛怀里撒着娇。
黄海涛很幸福地红了脸,低下头吻着艾楠漂亮的毛绒绒的眼睛,说:“就这么想。”
艾楠很娇嗔地叹了口气,说:“你真没劲。”“你说什么?”黄海涛没听清。
艾楠努起嘴很响地亲了他一下,笑着调侃:“我说你真实在。”
艾楠在黄海涛厚实的臂膀里正幸福着,突然听黄海涛问:“昨天那个人真是研究院的?”
“哎呀,你提他干吗?”艾楠不自在起来,同时亦觉得扫兴。“我越琢磨越觉得他不像个研究员,你说咱们国家有这么年轻的研究员吗?”
“照你这么说,咱们国家的研究员都应该七老八十呀?那你觉得他像个什么?”
“我觉得他像个骗子,这年头骗子对是遍地都是。”“嗨!他是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少提他。”艾楠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可黄海涛却不想就此打住,他有点没完没了,他说艾楠:“不关你的事你还跟他那么亲热。”
艾楠涨红了脸,从黄海涛怀里挣脱出来,质问道:“我怎么跟他亲热了?”
“他挽肴你的胳膊还不够亲热吗?”“人家看我走路不方便,扶我一把不行吗?”“火车上那么多人,怎么别人不扶你,偏偏他来扶你?”“又来了!又来了!昨天的车轱辘话又滚开了。我说,你还有完没完?求你别在这件事上纠缠了。你的心胸不能再宽阔一点吗?”“我没法宽阔,我爱你,我不允许别的男人碰你一指头。”“他没碰我!”“他碰了!”“没碰!”
“你还嘴硬,说没碰。他的手插在你的胳膊里是我亲眼所见,你还耍赖!”
“黄海涛,听你这口气,像是你捉奸捉到双了。我要是真跟他有什么,我明知道你在车下边接我,我会让他扶着我吗?”
“火车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让别人扶,单单让他扶你?”“你废什么话呀!别人没提出扶我,我能主动要求别人扶吗?”“别人不提出扶你,怎么单单他提出扶你?”“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当时在火车站上就该问问他!”
正吵得热火朝天,有人敲门,他俩以为是张伟健,黄海涛忙站起来移到椅子上坐下,艾楠双手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喊道:“装什么文明,进来吧。”
门被推开,哪里是张伟健,站在门口的人令艾楠和黄海涛两人一齐雕了。
那个白面孔的、清秀的、戴眼镜的、研究比较文学的、年轻的研究员,提着一个硕大的西瓜,微笑着、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
艾楠副连长有一种要窒息过去的感觉,心脏“時吟咚”地要从口腔里边蹦到外边来跳动。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黄海涛参谋,见阴云正在那张方正的闰字形的脸上迅速集结。艾楠长到二十二岁,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复杂的场面,她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才好。艾楠清晰地听到桌子上的石英钟的“嘀嗒”声,那声音巨大得如同坦克的轰鸣,碾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年轻的研究员自己走上来,很亲切地问:“怎么样,脚好点了吗?”
艾楠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她觉出自己的脸开始发烫,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她窘得要命,怕让面前的这位研究员看见自己脸红,更怕自己的男朋友黄海涛看见自己脸红。
白面孔冲黄海涛参谋点了点头,礼貌地问候:“你好,咱们见过面。”并伸出手来要行捤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