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列兵敏本来没想烫发的。
中午的时候敏收到一张二万元的汇款单,不用看,敏也知道这是姐姐寄来的。前些日子敏帮姐姐买过一种广告上说能换皮肤的化妆品,钱是从敏那比较可怜的钱包里先塾上的。此刻,敏捏着这二百元的汇款单,心里头非常的愉快。姐姐真是够意思,这一买一寄就让她平白无故地赚了将近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对一个列兵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敏愉快的心情可想而知。
敏去找班长请假,班长正在跟分队长说话,班长脊事地望着分队长,眼黾的意思非常明白。分队长望了一眼敏手里的汇款单,说了句去吧,随后又补了句快去快回。
敏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到了邮局。大中午的邮局没什么人,敏将汇款单递给柜台里那个无精打采的胖女人,胖女人眼皮都没抬地“啪啪啪”在单子上硒了几个章,把钱和敏的士兵证一起扔在了柜台七。
敏没法计较胖女人的态度。敏入伍到北京快一年了,北京的这些人已经教会了敏做什么样的“上帝”比较省时省力省气,关键是省气。再说,此刻的敏也没大有精力去顾及别人的态度了,敏那双好看的眼睛盯住了柜台上夹在士兵证里的两张百元大钞。tiqi.org 草莓小说网
说实话,自从敏穿上军装,这种巨大的钞票就离她远去了。津贴袋里薄薄的四十几块钱,让人能一目了然,连个五十的票子都不用。此刻,列兵敏面对着这两张百元大钞,竞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敏十分小心地把两张票子折成四折,又十分小心地塞进士兵证里,再十分小心地放进军裤口袋里,往外走的时候,敏就觉得身上沉甸甸的。
夏日正午的太阳是很厉害的,敏站在厉害的阳光下一时不知要干点什么。敏觉着自己该干点什么,就立在厉害的阳光下想。敏孤零零地立在大太阳地里的样子有点傻,好在这个时候行人稀少,没人注意列兵敏的傻。
敏的眼睛最终落在了一个红白相间的遮阳伞上,伞下是个白色的冷饮摊,一个模样儿比较慈祥的老太太坐在那儿打肴比较慈祥的瞎睡。
望着这个令人舒服的冷饮摊,敏终于想起她该干的亊了。同时敏的口腔里非常配套地涌上了许多熟悉的滋味。敏抗拒不了这种滋味,双腿不由自主地就往那里开拔了。
敏无比惬意地把一种叫“和路雪”的冰激凌大面积地塞进嘴里,狠狠地咂了一大口,一股凉意顿时在周身洇开,敏觉得舒服得不行。
列兵敏并没有被舒服冲昏头脑,她不敢边走边吃,害怕被卫戌区的纠察逮个正着,只好躲在继续打瞌睡的老太太身后,大门大口地享受着凉丝丝的舒服。
那个叫“戴安娜”的发廊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到正舒服着的敏的视线的。
这是个普通得有点寒碌的发廊,跟北京小胡同里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小门小脸的发廊没有任何区别。但敏却望着用不干胶条粘成的“戴安娜”三个字情不自禁地张开漂亮的嘴巴笑了,心想:哇,可真敢叫啊!
“戴安娜”的门被推开,一个留着长头发穿着白T恤的小伙子走出来。他站在台阶上动作很大地做着扩胸运动,手臂张开的样子像一架电视接收天线。恰巧,列兵敏的笑模样被他接收到了。
他停止了动作,在刺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盯住对面这个聚精会神地咂着冰激凌的小女兵。他突然有一种,这种还很强烈,他想认眼前这个小女兵,极想极想。
于是,他就没话找话地大着声音问:“哎,你笑什么?”
敏吓了一跳,转着脑袋四下里看,四周除了这个还在打瞌睡的老太太就是她自己了,她有点奇怪地望着台阶上的小伙子,没吭声。
“问你哩!亲人解放军!“敏这才确切地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他的目光和他的问话让敏有点窘。敏不太习惯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何况是个陌生的男的,更何况长得还挺那个的。敏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烧,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敏为自己的脸红很不好意思,于是,敏的脸红得更彻底了。
他望着眼前这位小女兵绯红绯红的俏脸,心说:这年头哪找这等没事就脸红的女孩子?他越发觉得有话要跟这个小女兵说了。但他突然觉得平时那些油嘴滑古的话挺说不出口的,想了一会儿,他很认真地说:“我给你设计个发型吧,你现在这种发型不适合你。”
敏被他说的话吓得不行,把剩下的一点冰激凌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边直着脖子往下咽,边转身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小女兵惊慌失措的背影,挺扫兴地想:这兵当的,有点傻!
好几天了,列兵敏耳朵里没事时老想着那人的3卩句话:“你现在的发型不适合你。”敏动不动就站在镜子前敏着眉头审视自己,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我适合什么样的发型呢?
敏的发型可以说是话务连的大锅饭。话务连的女兵们百分之九十都留这种齐着耳边一刀切的头发。老兵们说这叫“清水挂面头”。这种发型根本用不着麻烦理发店什么的,是个人,有把剪刀,就完全可以对付。敏在新兵连时,亲眼看见一个扬州兵的一头秀发生生被一个手笨得跟脚丫子似的老兵班长铰得一塌糊涂。那老兵班长的手不怎么样,眼奵係也有毛病,铰了这边那边长了,铰了那边这边又长了,她围着扬州兵推磨似的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把扬州兵的头糟踏得不成样子。
敏的头发一直是班长的专利。不光是敏,敏的同班那些上等兵、下士、中士们的头发一律都逃不过班长那把叫“王麻子”的著名剪刀。班长一天到晚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盯着大伙的头发和指甲看。发丝不准过肩,指甲不准留长,这是条令条例上早就规定好了的。班长公事公办执行条令条例也是没办法的事。问题是全班战友的头被班长收拾得老是“一花独放”,搞得大家从后边看分不出个你我他来,经常冲着背后张三李四地乱喊一气。在这方面,大家对班长颇有看法,当然,微词是跑不掉的。
敏是晚上熄灯后躺在床上下定决心的。敏决定去“戴安娜”,去找那个小伙子,去铰那种适合自己的发型。让敏最后下决心的是那小伙子一口整齐的白牙。列兵敏认为:坏人怎么会有又白又齐的牙齿呢?
列兵敏手里有一张星期天九点到十六点的假条。敏想:这么漫长的时间,什么样的发型铰不出来呢?敏的信心很足,敏的心情也很愉快。
敏推开“戴安娜”的门时,才意识到这个时间对这样的地方为时早了点,但敏已经退不回去了。敏看见那天留长头发穿白I恤的小伙子正站在大镜子前往长头发上抹一种白泡沫。敏知道他抹的是摩丝,但敏不知道男的也能抹摩丝,这让敏心里吃了一小惊,同时心里也有点那个。
敏心里有点那个,就犹豫起来,正在想走进去还是退出来呢,那人转头看见了她。片刻,仅仅是片刻,他的眼睛就亮了,他一下子笑了起来,露出了那口让敏信任着的又洁白又整齐的牙齿。他老熟人般地笑道:“来了?”随后又社决补了句:“快请进,请进!”他把敏让到皮转椅上,用一块淡绿色的绸布围在敏的脖子上。他望着镜子里的敏,随口问:“要什么发型?”
镜子中的敏一下子睁大眼睛,不明白似的望着镜子中的他,见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敏觉得难堪极了。这些天来,自己耳朵里一直都在响着他那句“我给你设计个发型吧”的话,那声音已经熟得老朋友了一般,闹了半天,人家只是随口说说,自己还像真的似的一天到晚站在镜子前瞎琢磨,真没趣!这样想着,敏的脸又开始红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两片红云漫上了她的双颊。他心想:这个女解放军也太纯洁了,纯洁得让咱老百姓都不知怎么办好了。
他赔着小心递上一本发型书,轻着声儿说:“来,你选一抽”。
敏觉着自己很丢人,真想扯下围布跑掉,但敏又做不出这么激烈的事情来,敏只好接过书,只好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慢慢地,敏被书上那一个个漂亮的发型震住了,看哪个都好,哪个都比自己的“清水挂面头”好看。看了半天,敏的眼睛都看花了,心里却定不下一种。
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兵是第一次进发廊,甚至是第一次自己选择发型,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弯下腰,把书拿过来,翻出一页,指着…种发型说:“你看,这个怎么样?”
敏看了看,觉得好是好,恐怕在“清水挂面”里面太扎眼了,就摇了摇头。他又翻了一页,又指了一种,又问怎么样?敏还是那种感觉那种担心,就又摇头。
敏摇过几次头后,他半真半假地说敏:“嗬!真看不出来,你还挺难伺候的。”
敏一听气得够呛,心里说:哪是自己难伺候,明是自己的连队难伺候嘛。
他站在后边看样子着实挺为难的,想了半天,说:“天这么热,干脆铰得短短的,又凉快又精神。再说,现在女孩子铰男孩子头也是一种时尚呢。”
敏小着声音说:“我不。那种头发早上起来老是乱七八糟的。”
他轻飘飘地说:“那好办,抹点摩丝就行了,哝,像我这样。”
敏还是小着声音说:“早晨没时间,我们要跑步,要上队列,要接早班,脸都没时间好好洗呢,哪有时间顾头发。”
他大惊小怪地说:“嗬!部队这么严哪?亏了我没当兵。”
敏趁他没注意,用白眼珠挖了他一眼,心想:就凭你男的还抹摩丝的臭美,部队也不要你!
他把手里的梳子在手心里敲打着,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给你烫了再削,不打摩丝也乱不了的。”
敏一听“烫”这个字眼,像真被烫了一下,身子一挺,忙摇着头连声说:“我不烫头!我不烫头!”“为什么不烫?”他问。“我们连不让烫。”敏答。“为什么不让资?”他又问。“规定不让烫。”敏又答。“怎么会有这种规定?”他再问。“就是有这种规定。”敏再答。“真是岂有此理!”他站在后边表示愤慨。“……”敏坐在那儿,不好表示同意。他沉思了一会儿,对敏说:“这样吧,我拿出我的绝活,给你烫个看不出来的。”
敏不信,问:“怎么会呢?烫了还能看不出来?”他肯定,答:“不知道吧?美国进门的冷烫精,烫了就是看不出来。”怕她不信,又拿出一本书,翻开一页,找出一个实例,说:“看,这个能看出是资过的吗?但千真万确是烫过的。”
敏开始动心了,敏盯着那发型不错眼睛。敏现在心思已经不在能不能资头七了,而在口袋这一百多一点的钱够不够烫上了。
见她犹豫着,他就从大镜子里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他以为她在犹豫烫不烫,谁知她问出的话却是她身七的钱够不够。
他一听高兴坏了,一高兴就热情得令人生疑:“嗨!看您说的哪儿的话!什么钱不钱的,咱们军民一家,说钱我可跟你急!”敏认真地摇头,“那不行!”
他咧开整齐的白牙笑了:“得!七折优惠,算我拥军,您给二十,行了吧?”
船长有信心地点头,松了好大一口气。上卷的时候,敏见他用的果然是带洋字的小瓶子,心里头很踏实。现在,敏除了信任他整齐的白牙,还信任他手里的洋瓶子了。
―个多小时后,该卸卷了。敏的心开始跳高,越跳越高,越跳越高,跳到最后,把敏的脸都给跳白了。敏望着大镜子里自己一头小尾寒羊一般的卷毛’傻得连话都不射兑了。
他却在身后很轻松地笑,他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敏的肩膀,非常大气地说:“解放军同志别害怕,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他拿着去薄剪刀在敏的头上利落地上下6舞,一会儿的工夫,小尾寒羊的卷毛不见了,但还是能看出烫的痕迹。见敏的脸迟迟不见阳光,他胸有成竹地笑着说:“解放军同志别着急,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二步。”
万里长征的第三步是吹风。他很认真很仔细地给敏吹着热乎乎的风,吹几下就要唠叨几句:怎么样,直了吧?怎么样,看不出来了吧?
大镜子里的敏越来越漂亮了,等他关了吹风机,小心翼翼地往敏的头上喷定型发胶时,敏都被自己的漂亮搞得不好意思了。
敏一跨进连里,凡是碰上的眼睛,一律亮晶晶地追赶着她的脑袋。一个要好的间批兵扑过来抱住敏的膀子左看右看,兴奋不已地问:“哇!你绞头了?”敏报住嘴角点着头反问:“好看吗?”这个矮敏半个头的小个子女兵学着敏的腔调说:“好看吗?亏你问得出口!还好看吗?天啊!上帝啊!这是怎样的好看啊!”
敏推开班里的门时,班长正弯着腰拖地。敏欢快地叫了声“班长”!班长直起腰来,一眼就看见了敏头上的天翻地覆。班长拄着拖把,眨着眼睛,一副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敏得意地蹦过太搂着班长的脖子撒娇:“班长,我漂亮吗?”
班长腾出一只手,不信任地摸着敏的头发,余悸明显地问:“我说,你没烫头吧?”敏吓了一大跳,马上松开手,赶紧跳开,急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没烫头!”又觉得心里没底,试探着问:“班长,你看我这头像烫的吗?”班长左看右看了半天,啧着嘴说:“不烫怎么能铰得这么好呢?”敏急忙提醒班长:“班&,人家发廊绞的,专业水平,当然好了!”说完这话,敏马上就后悔了,敏看见班长似乎有点不高兴,敏觉察到自己说话欠妥当,好像就发廊是专业水平班长不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