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温玉

“几位仙长,还要喝茶吗?”茶棚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关丁安。

关丁安心头一哽,与其他人对视一眼,默默跟上容瑟。

走出茶棚的范围,他快步拦在容瑟面前:“你就这样放任他不管吗?”

“与我何干。”容瑟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雪一样淡漠。

“修士救助弱小,乃是天经地义!他既然跟着你,你取一些丹药予他疗伤,不该是人之常情吗?”

关丁安摊开手掌,嘴上催促道:“快一些,他伤得很重,估摸着撑不了太久。”

理所当然的模样,似是笃定容瑟会如他所言不吝啬丹药救人。

换做是前世,容瑟确实会,甚至恨不得尽他所能。

容瑟微侧过头,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语调清凌凌如湖水:“别跟着我,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男人整个人一僵,本能地又要去拉容瑟的衣摆,手刚伸出去,余光瞥到满身脏污,又迅速收回来。

他的侧脸贴在地面上,凌乱发丝根根垂落,遮住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身躯肉眼可见的骨瘦嶙峋,瘦而宽的肩膀将破烂衣衫撑得直直的。

关丁安眉宇间滑过嫌恶之色,不满地冲容瑟叫嚷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要你一颗丹药么,你要狠心赶他走?”

季云宗月例下发那么多灵丹灵草,以容瑟的修为境界很多都用不上,分匀出来救人怎么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容瑟是这般自私自利!

选择性遗忘,丹药是对容瑟的修炼起不了多大作用,却是可以救命,容瑟一年不过才分得一两颗。

“师弟心善,大可带他回宗门。”容瑟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不过,不知师弟是否还记得下山来是何目的。”

其余人总算想起正事来,扯了扯关丁安的衣袖:“师弟,宗门为重。”

这人毫无修为,带着一起走,反倒是拖后腿的累赘,得不偿失。

关丁安面皮躁得通红,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他修为能入仙门,必然是有悟性在身,他心气是高,但也有几分自知之明,他不是颜昭昭,出了任何事情都有宗主罩着,旁人如果想动她,要先掂量掂量。

他若是私自带无关之人回去,后果绝对不会像颜昭昭那般轻松。

关丁安咬着牙不甘地让行,伸过手要拽起男人,男人扭动着手臂,挪着身躯避离,不让他碰到一星半点。

“不识好歹!”

他纡尊降贵帮扶,居然不领情!若非他路见不平,这人恐怕早被那帮歹人打死了!

容瑟没精力多看关丁安调色盘似变幻的脸色,重新御剑向铜元镇飞去。

他本就离得不远,不一会儿就到达铜元镇外。

日落西斜,铜元镇上下笼罩上一层疏暗的天光,错落不一的低矮土瓦房密密麻麻的分布,零零星星的几个人穿梭其间。

这些人有男有女,个个面色蜡黄,身上的衣衫样式纹路相似,袖子与裤脚露出一大截。

瞧着有些暴露。

容瑟微微别开眼,施展术决召回寒云剑,剥离出一缕神识,正要探知温玉的灵息波动方位,周围的行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齐刷刷地面转向他。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似是无机质的死物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嘴巴整齐的一张一合,无声说着什么。

容瑟仔细辨认了下口型,行人又转了回去,四下里分散开去,不一会儿偌大的铜元镇不见半个人影。

后一步到来的关丁安一脸不虞:“跑什么?我们长得很可怕吗?”

修士在人间界的地位极高,一向备受万民追崇,不曾见过有谁像这般避之不及的。

“应该是被劫匪流寇打劫过多,杯弓蛇影。”之前劝阻关丁安的弟子叹息道:“还是先办正事,兵分两路去打探消息。”

修士衣饰在人间很是显眼,若是有人见过温玉等人,必然会有印象。

“以中间为界,我和几位师兄去左方。”他犹豫了一下,对容瑟道:“大师兄你和关师弟去右……”

“方”字还没说出口,关丁安先一步表态:“我与你们一起。大师兄与温师姐关系甚密,师姐临行前必然向师兄提过铜元镇,对于路线,师兄想必比我熟悉,不需要我跟随。”

容瑟指尖聚集的灵力消散,他的神色极淡,宛若一尊细细雕琢的玉石像,不掺杂丝毫情绪。

前世他忙于新弟子的入门试炼,温玉去铜元镇之时他并不知晓,等他回到宗门,已是为时晚矣。

温玉伤及根本,金丹摇摇欲坠,但凡动用灵力,四经八脉就会剧痛难忍,修行之路近乎停滞。

这对修行者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从那之后温玉闭门不出。

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容瑟很少问及铜元镇发生的事,故而,对于铜元镇,他所知的并不多。

看着关丁安等人甩袖而去,容瑟全神贯注观察了一会儿四周,纤长的眉尖略微蹙了蹙。

不是说铜元镇有魔族作祟么,怎么探知不到半点魔气?

温玉等人的灵息也察不到一丝波动,他用传音石给温玉的传音亦一次次石沉大海。

远远望见有一户人家门窗敞开着,容瑟抬步要过去询问,流云长袖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拉扯住。

容瑟压下眼尾,一双污黑枯瘦的大手正快速收缩回去。

本该分道扬镳的男人不知怎么跟了上来,双腿不正常地歪扭着,隔着布衫都能看到错位突出的骨骼关节。

注意到容瑟的打量,男人局促地扯了扯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衫,下意识往后退去。

不成想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又蹭掉一些带血的皮肉。

“别跟着我。”容瑟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眼神冷漠不带一丝感情:“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男人乌黑死沉的眼瞳,好似聚着一团浓郁的墨,视线灼灼地盯着容瑟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像是古老沉珂的钟摆发出的粗噶闷响,男人艰难的一字一顿:“我……见过……我带……你去。”

容瑟持着剑的手指骤然绞紧:“你之前见过温……和我一样的修士?”

男人点点头,乱发下的表情不似作伪。

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前面带路,浑身沾满黄沙,走一步脚下烙下一个血脚印。

可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频频回头看容瑟有没有跟上。

容瑟眸光微微一闪,权衡片刻,用宗门秘术给关丁安等人留了个传信,徒步跟上男人。

铜元镇小路密集,七扭八拐,弯弯曲曲,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半刻钟左右,男人停在一处土屋院落,院落集呈开口向外的u型,院前围一圈枯木篱笆,房梁之上悬挂着一个风干的虎头。

虎目圆睁,虎口大开,杀气腾腾。

容瑟清冷的目光在虎头上略微停顿了一下,以灵力击打在门扉上,推开紧闭的房门。

院落里空无一人,静得针落可闻,正中央的位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用木板盖住顶端。

男人指了指天井:“下面。”

温玉在井下?

容瑟不动声色摩挲了下仍旧没有反应的传音石,抽出寒云剑在虚空极快地一划!

盖板应声裂炸开,他屏住呼吸往井下看去,一眼便窥到一条空洞的通道。

井下有路!

容瑟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抓住井沿,纵身跳进井中。

井底铺满细密黄沙,冗长的通道蜿蜒地向深处攀延开去,处处弥漫出极重的阴气。

容瑟本能不适地蹙了蹙眉,沿着通道往里走去,大约半炷香的功夫,他行至通道的尽头——一个宽敞空旷的洞府。

洞府灰尘堆积,四壁爬满不知名的藤蔓,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凡人说的胡话也信。”跟着传音赶过来的关丁安,冷哼着嘲讽:“你自个儿瞧瞧这里像是有人的样子么?”

别说是人,鬼影都没一个!

“有。”被同行弟子提下来的男人直勾勾看着容瑟,字字坚定:“你……信我。”

容瑟微不可见地颤了下眼睫,他抬起白玉般的手在空中摸索着,似在确认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东西。

“是结界。”他淡淡的说出定论。

关丁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以你那点修为,神识能探知到多大的范围。”

几个弟子闻言伸出手探向空荡荡的周围,什么也没有碰到。

“这里并没有结界,大师兄,你是不是心系温玉师姐,心急之下出了差错?”

关丁安嗤笑:“铜元镇不过人间一边陲小地,怎么可能有人会大费周章在此设下结界。”

几人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在影射容瑟不自量力。

容瑟无心与他们争辩,他的实力不如关丁安等人是事实。

他错身绕过关丁安,往前走两步到洞府入口,右转走两步,又左转走一步,手腕翻转,寒云剑直立身前。

关丁安轻蔑笑开:“装模作样忽悠……”谁呢?

容瑟手腕微动,锐利剑锋划出个漂亮的剑花,一剑劈向前方虚空!

咔啦——

关丁安清楚的听到洞府里传来某种屏障寸寸破裂的声音,似晴空下的惊雷,噼里啪啦炸开。

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怎么可能,容瑟一剑劈开了结界?!

“你是不是耍了什么花招……”洞府骤然暗下来,像是被拉合上的幕布,关丁安眼前一片昏黑。

他愕然地仰起头颅,就见洞府上空乌云翻涌,浓郁得宛如实质暗色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消三分之一刻钟,洞府就变换成了另一番景象:藤蔓枯萎,一口与洞府差不多的池潭突兀出现在洞府中央,咕噜噜冒着黑烟,里头的池水却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是魔气!”关丁安面露惊骇,顾不得追问容瑟,心头抑制不住地升起一股恐惧:“这么厚重的魔气,简直快比得上魔域……那是什么?!”

其余的弟子闻言顺着看过去,翻滚的黑烟之后,几个人影围在对面池潭边,佝偻着背,露在外面的手臂青筋紧绷,似在用力按压着什么。

“——滚啊!”

凄厉的喊叫伴随着衣衫撕裂的声音从几人中间传出来,几人弹动了一下,一双伤痕累累的纤白手掌露了出来,袖摆上面流云纹路若隐若现。

众人脸色大变,不知是谁惊呼了出来:“是温师姐!!”

关丁安下意识看向容瑟,容瑟浑身灵力暴涨,如墨长发无风自舞,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凌厉的剑风横扫向对面!

噗嗤——

清晰的肉‖身破开之声回荡在洞府,剑风齐齐切过岸边几人的腰际。

几人不闪不避,生生承受下来,身上没流一丝鲜血。

不对劲。

容瑟形状美好的眼眸紧盯着几人,这些人神情麻木,黑漆漆的眼珠子没有半点活人的灵动。

分明和先前见到的行人一模一样!

容瑟收剑入鞘,踩在石壁上借力转身,伸手拽过墙壁上的藤蔓,注入灵力,甩向几人。

藤蔓枝叶根根舒展,如同有了生命力一般,迅速缠绕上几人的腰腹,拉扯向池潭!

哗啦——

重物落入潭中,腥红血水四溅,溅上容瑟白玉似的脸庞。

他背着身落到温玉身边,身上的白衣如画卷般飞扬,宛若一朵盛放的优昙。

温玉双目呆滞地仰望着他的背影,清丽的面容上一派迷茫:“……大师兄?”

容瑟丢开藤蔓,眼角下溅上的血水顺着下滑,如同在冰天雪地中绽开的红梅,血腥又靡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惑人的妖异。

他扯过一段干净的袖摆覆在手上擦了擦,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件披风,盖在温玉身上,才侧过眼看向温玉。

见温玉除却头发有些脏乱,身上并无多少伤,他清泠的眸子仿佛有波光微动。

容瑟自认无愧于任何人,唯独对温玉,他羞愧良多。

温玉的死,是他前世毕生都想弥补的遗憾。

容瑟低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的神色,半蹲下‖身,横举手臂到温玉面前。

“还能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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