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接到曹建飞的电话。
听到对方愤怒的声音,他第一反应是,这个曹建飞其实是个非常厉害的黑客。紧接着才意识到,之前赵福生是有他电话的,曹建飞能拿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电话那头,曹建飞愤怒地通知乔木,智翱乌金山门店的应急演练不合格,也是乌金山所有入驻商家中唯一不合格的,给整个乌金山抹了黑!在应急演练通过乌金山文旅考核之前,不许开业!
乔木并不想知道智翱都没接到通知参加的应急演练,要怎么合格。因为对方还没说完,他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为了防止对方恼羞成怒骚扰自己,他还贴心地将对方拉进了黑名单。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区区一个景区管理公司副总经理,竟然觉得智翱的门店开不开,是自己说了算的?
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把自己当个角儿了。
将电话放到一边,乔木才又抬头对面前两位客人笑道:“抱歉,失礼了,刚才咱们聊到哪了?还请您继续。”
他与客人就隔了一张不大的办公桌——还不是老板桌,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员工桌位,只是搬进了老板办公室——两位客人自然都听见了电话中曹建飞愤怒的申斥,但都很理智地将之抛诸脑后。cuxi.org 猪猪小说网
“我们是真没想到,今年名声鹊起的智翱科技,那位神秘的老板竟然是咱老乡。”对方说着这话,再看向乔木,语气神态都添了几分亲近,整个人的姿态也放松了不少。
接下来,对方干脆说起了乔木熟悉的同普话。同普话,也就是夹杂着大同方言口音的不标准不规范的普通话。
乔木明白,不说大同话,是一种商业尊重;说同普话,则是为了拉近与他的距离,算是很随机应变的商业交往策略。
“乔总,既然咱们都是老乡,我也就不说那些虚的了。我们代表大同文旅集团,诚挚地邀请贵公司回咱们家乡开店。
“来之前我们打听过贵公司和乌金文旅公司的约定,我们现在就可以给您承诺,那些约定,无论进没进合同,我们大同文旅照单全收!
“如果您还有别的考虑、别的需求,这些都可以谈。我这趟来,集团领导就叮嘱我了,我们促成合作的诚意是十足的,态度也绝对是包容、开放的。
“希望您能给我们大同文旅一个机会,和我们一起振兴咱们大同的文旅事业,振兴咱们家乡的经济,让咱们更多老乡过上好日子!”
乔木眉毛扬了扬。
听到大同文旅集团上门拜访,他就猜到对方是来干嘛的了,但他没想到对方的诚意竟然这么足。
对方说得很明白,这么足的诚意,不是得知他是大同老乡后临时起意的,而是来之前集团高层就已经拍板了。
这相当于给了智翱九十年代末外资的待遇。
“什么都能谈?”乔木一脸好笑,仿佛是在开个小玩笑地试探。
对方重重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就是,什么都能谈!”
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乔木脸上的好笑也消失了。
“方经理这么说,实在让我有些猝不及防了,”他想了想,指了指桌子上的手机,“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刚才给我来电话的,正是乌金文旅的副总经理。
“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山西文旅收购了乌金文旅80%的股份,再加上榆次文旅和乌金山林场手中15%的股份,现在的乌金文旅已经国资控股95%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所以那位曹经理,现在已经是享受副科级待遇的国企干部啦。人家特意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在乌金山的门店开不了张了。”
他这么一说,对面的方经理和同事都露出了了然的讥笑。飞上枝头变凤凰,拿着鸡毛当令箭,这个世上永远不缺这种人。
收拾好笑容,方经理一脸严肃道:“还请乔总放心,我们大同文旅以及下属分公司,是绝不会做这种荒唐事情的。大同文旅想要长远发展,我们首先就要遵纪守法、不搞特殊不玩特权。”
乔木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当真。这种漂亮话他两世听得太多了,说话的人自己打心眼儿里都不信。他就没见过真正信这话的人。
“还有另一件事,”他直接跳到下一个话题,“这个事情我们之前就意识到了,但还没来得及解决,就被要求停业整顿了。”
简单来说就是预约冲突。
智翱每一家门店的无人机数量必然是有限的,每天能够接待的顾客也是有限的,肯定要采取预约制,预约不上就没资格试飞,也就别来浪费时间了。
但智翱的开店策略不是市内商业中心,而是郊外大景区大景点。很多大景区大景点到了旅游旺季,一样要限流,一样要预约。
就例如大同的悬空寺。那座镶嵌在峭壁之上的寺庙,实在太适合无人机拍摄了。但寺庙的承载能力非常有限,一次只能上几十人,一天下来也迎接不了几千人。
这就会导致一个情况:有些顾客约上了智翱体验机会,却没能约上景区门票,或者反过来。这显然是个致命伤。
最好的办法就是二约合一,智翱体验名额与景区入场资格直接绑定。
但技术上存在一些难度,例如最直接的绑定,就是打通智翱预约小程序与景区购票小程序,双方数据共享。
但随着智翱门店越开越多,要连通的景区购票小程序也越来越多,一来会越来越臃肿复杂,二来也难以保障智翱预约用户的隐私安全。毕竟这些购票小程序,可完全没有保护用户隐私的认知与意图。
保护用户隐私,是智翱的战略宣传点之一,不是说绝对不能妥协,而是绝不能犯这么明显的低级错误。
商业交流最大的好处就是,大家关上门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乔木完全不需要任何美化与遮掩,很直白地向这两位大概率不懂技术的客人,详细解释了智翱在这件事情上面临的困扰。
耐心听完他详细的阐述,方经理没有发表观点,而是思索片刻后直接反问他:“乔总,这个事情你们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说出来。”
智翱当然有解决方案。这个解决方案堪称简单粗暴:那就是景区给智翱一批独享的准入名额,只要游客出示智翱线下体验店的预约信息,就能直接获得入场资格。
听上去很简单,但执行起来是有不少问题的。
智翱门店不可能要求顾客严格按照预约时间进场,过时不候。智翱不是首都三甲医院,没那么牛逼。没人知道智翱的顾客会什么时候到,很有可能会一群人扎堆抵达。
也就是说,景区不是当天给智翱留出多少个准入名额就行,而是得实时给智翱留出一定的名额,避免出现智翱的顾客扎堆抵达结果依然进不去场的情况。
例如每时每刻都要留出智翱当天预约人数三成的准入名额,直到智翱那边通知今天的预约顾客基本都报到了。
这样算下来,景区一天的损失积累下来就相当可观了。
更关键的是,旅游旺季,景区最重要的就是避免意外伤亡,所以绝大多数热门景区,在旅游旺季都对无人机一刀切地禁止。
可智翱门店不可能旺季不开张,但不让顾客进景区,和不开张也没什么区别。
这就要求景区不仅要随时对智翱的顾客敞开大门,还得随时对那些顾客体验试飞的无人机大开绿灯,并承担其中的风险。
这是个真正的大问题。国内热门景区是绝不会接受的,也就乌金山那种快经营不下去的景区才敢点这个头。
方经理沉思片刻,试探着问:“乔总,不知你们下线门店的设计接待量是多少?”
“这个具体要取决于景区游客承载规模、景区地理环境、景区能为我们提供的门店规模,”乔木如实告知,“我们目前还没测算那么多,毕竟只有乌金山这一家店。乌金山店的设计接待量是每天550人,试营业的那天的接待量上限,只有设计量的不到一半。”
方经理努力回忆着乌金山的数据,和大同文旅旗下几个大型热门景区做着对比。如果这么算的话,要一直给智翱留出一定的冗余,哪怕只有三成,有些景区的门票损失也相当恐怖了……
但他却并没有直接拒绝或者搪塞,而是一脸歉意地说:“乔总,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给领导汇报一下。”
“当然。”乔木刚点头,就见对方直接起身往外走。
他也愣住了:您这是要当场汇报?今天难道不是意向接触吗?怎么这是要进行实质性谈判?
看着对方出去,隐约听见对方真的在打电话,这让他有些恍惚:大同文旅的效率这么高的吗?
他看向旁边那位刘经理,后者朝他笑了笑。他理智地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不到两分钟,方经理就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直接张口:“乔总,真的非常抱歉,您提到的无人机准入这个情况,这个确确实实超出我们集团的权限了。”
对方满脸歉意地解释:“您可能不清楚,无人机管制这个工作,虽然是以景区名义在做,但实际上都是各地文旅局说了算,我们只是执行文旅局的通知罢了。
“如果涉及全面放开某款无人机的准入,我实话实说,这个情况恐怕文旅局也决定不了,可能得上政府会。毕竟这个事情它不仅有安全隐患,还涉及商业方面的舆情。这个还请您务必见谅!”
听着对方的解释,乔木心中一动:对方嘴上说着拒绝与道歉的话,但潜台词却……
果不其然,对方紧接着话锋一转:“至于您刚才提到的其他要求,我们集团董事长李总刚才已经在电话里指使我了,我们都接受!”
乔木愕然。
“但名额方面,我们不可能立刻给您答复,这个不仅需要咱们双方沟通,我们内部也需要沟通。毕竟不同景区由不同分公司经营,大家都是自负盈亏,集团这边也不能逼着大家亏损,对吧?”
乔木对这个早有预料,当初市场部的报告早就提到这个问题了。
现在他已经不想谈这个了,而是正襟危坐,严肃地问对方:“方经理,我好奇问一句,您是否知晓我们乌金山门店至今无法复营业的原因?”
对方思索片刻,缓缓点头:“我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前不久省内的产业论坛上,贵公司的一位高管,似乎语出惊人,说了一些很大胆的话。”
对方说得没错。
归业鸣那次演讲,直接把全省和经济工作沾边的领导都给骂进去了。这个骂人的力度,就算上面的领导故作大度不计较,只要没有一个有力的人物站出来明确表态,下面的人是绝不敢擅作主张的。
当然他们也不是要收拾智翱取悦领导,大家单纯就是规避风险,对智翱进行冷处理而已。
这才是乌金山门店至今无法复营业的原因。曹建飞却认为是因为“我曹经理不同意”,乔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见方经理知道原因,他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方经理,我说实话,贵方无论态度还是力度,都好得超出我的理解了,搞得我心里都没谱了。您能不能给我交个实底,咱们大同文旅为什么这么上心?”
大同文旅集团是国企,他们首先要考虑的不该是业绩,而该是政治风险、领导态度才对。于情于理,大同文旅乃至全省的文旅集团,都没理由这个时候主动递橄榄枝才对。
事实上乔木已经做好准备,直接去省外开店,然后大肆宣扬,给省内文旅部门施加压力,逼他们主动破冰。
没想到大同文旅却主动找上门了,而且短短半个小时的交谈,这份诚意已经不是十足,而是百足了。
听乔木这么说,方经理和旁边刘经理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轻松的笑。
正如他们嘴上说着拒绝与抱歉的话,可内里的态度却是绝对的真诚与积极。
乔木这番话听上去是不信他们,觉得有猫腻,潜台词却是他已经相当心动了。
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
“乔总知不知道咱们山西文旅产业这几年的高层动态?”方经理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准备长篇大论了。
这方面乔木自然了解。见他摇头,对方直接开始解释。
山西经济发展本就缺乏足够的禀赋,又随着《巴黎协定》的推动,新能源发展如火如荼,国内火电产业日渐萎靡,煤炭产业也陷入了大萧条。
经济迅速衰退的山西,将短期内的希望寄托在了文旅身上,希望发挥自身这点可怜的优势,做整个华北地区的文旅度假避暑中心,来维持经济。
所以过去十年,山西文旅经过了一番粗放式的发展。整个山西11个市,国有文旅集团的数量却高达33个之多,足足三倍!
山西文旅格局,无意中贴合了它的地理格局:表里山河、支离破碎。
各地文旅集团圈地自萌、各自为战,甚至相互之间恶性竞争。这种情况山西高层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随着文旅集团的格局逐渐稳定下来,省内旅游资源基本开发殆尽,文旅产业结束野蛮生长期,省里也决定对33家国有文旅集团进行整合重组。
在考察、调研了国内其他旅游大省,经过近两年的评估后,高层决定了省内未来的文旅格局:
将33家国有文旅集团,整合为5-10家各自拥有完整产业链的闭环文旅巨头;再从这5-10家中,全力孵化出1-3家上市文旅公司;最后再由这1-3家上市公司,通过市场化竞争,对省内旅游资源进行以效率为第一导向的整合重组。
也就意味着,即将到来的第一阶段中,有2\/3的地方文旅集团,要被其他文旅集团吞并。被吞并后,他们的级别地位自然要降一档。
更关键的是,这些文旅集团背后的当地文旅局,会丧失掉相当一部分当地旅游资源的话语权。
也就是说,明明景点在我的辖区,过去几十年都是我说了算。现在就因为上级一纸命令,连公司带景区,都被隔壁市的文旅集团吞掉了,都是人家说了算了,甚至连利润都要被人家拿走……
所以这33家文旅集团与他们背后的文旅局,都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巨大压力。
为了在名单中脱颖而出,成为吞并者而不是被吞并者,所有人都铆足了劲,要在短时间内做出足够漂亮的成绩,拿出足够亮眼的数据。
听了对方的解释,乔木恍然:“大同文旅是希望借助智翱的热度,冲一波旅游业绩?”
他也意识到了山西文旅为什么要吞并一个濒临破产、背了一屁股债务的乌金文旅了。毕竟乌金文旅是重资产旅游投资公司,吞掉这家公司,山西文旅的纸面资产规模立刻就多出了好几个亿,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方经理与刘经理又笑了。
“不,大同文旅已经确定不会被吞并了,”方经理笑着解释,“不仅如此,省里已经内部决定,以大同文旅为主导,对大同、朔州两地的文旅集团进行重组。”
“而且其实整合的5-10家文旅集团中,有两家是已经定好了的,都是按照地域划分。山西文旅负责晋中地区,大同文旅负责晋北地区,还有两家分别负责晋南地区与晋东南地区,只是还没决定好具体人选。”
说到这里,方经理傲然地笑道:“毕竟大同文旅本来就是资产规模仅次于山西文旅的全省第二大文旅集团。”
对方这么一说,乔木反而更疑惑了:“这么说的话,贵公司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有业绩压力吧?”
“不,还是有的,”方经理摇头,认真地说,“光是不被重组是不够的,我们想要的更多!”
“更多?”
“更多!”对方点头,“山西三大文旅巨头,山西文旅、大同文旅和五台山文旅。后两家都地处晋北。”
对方目光炯炯地看着乔木:“乔总不觉得,晋北三市,却有两家文旅巨头,实在太过拥挤了吗?”
这个问题让乔木讶然:大同文旅集团的野心竟然这么大,竟打算吞掉和自己相同体量的五台山文旅集团?!
一旦成了,那大同文旅就直接超过山西文旅,成为全省文旅的龙头老大了。
难怪大同文旅集团在这件事上如此热心、如此诚意。比起他们让给智翱的可能几千万的利,五台山文旅集团那几十个亿的资产,才是真正的肉。
难怪大同文旅集团敢在这个时候不顾领导心思,主动破冰。再迎合领导心思,所有人都在迎合,也显不出他们。
但这件事一旦成了,凭借这份功劳,他们的事业能立刻直接上一个台阶,甚至这份功劳够他们吃好多年了。在这份诱惑面前,领导的小情绪,算个屁?
想到这里,乔木忍不住感慨:果然,人类之间,实打实的利益才是最靠得住的。
大同文旅集团为啥这么热心主动?无他,利益太大了!
山西文旅集团、榆次文旅局、乌金文旅的曹建飞,为啥就无动于衷?因为无利可图。
乌金山流量再大,那点子收益也入不了山西文旅集团的眼,钱更进不了榆次文旅局和他曹建飞的口袋。
说白了,这三方中,没有一方真的把乌金山旅游事业当成自己的事儿。
相较而言,还知道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宋志波,立刻就鹤立鸡群了,就很值得乔木为他多花一点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