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数区土地贫瘠,青壮年纷纷外逃,留下来的老弱病残也只能听天由命,所以一向人口稀少。
一个区几千老弱病残,选出一个腿脚麻利、大家勉强能认可的区代表,能有多难呢?
很难,乔木想象不到的难。
折腾了很多天却依旧无果后,他甚至好几次都自暴自弃地想说“你们给自己选个老爷就行”。
他知道只要这么说,肯定能成。
一定会有人毛遂自荐,发挥极强的主观能动性,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最多的支持,然后走马上任,担任各区的“老爷”。
但他不能这么做。
可要向所有人解释什么是当代社会的管理者、服务者,实在太难了。这完全超出了这些魂魄的认知极限。
折腾了这么多天,就只有戌吊选出了一个积极分子阿散井康太。
乔木意识到,等五区“培育”出能够服众的管理者,至少得等到几年后——还得是在他干涉的前提下。
“看来得赶紧把其他人弄进来了……”躺在石头泥巴砌成、上面铺着几层干草的床上,他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嘀咕着。
“我现在真好奇你到底想干嘛?”沈新海的声音从没有窗户的窗口外传来。
乔木睁开眼,看见对方双臂搭在窗台上,探头进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竟然在项目世界闹革命,这是什么项目执行方法?”cuxi.org 猪猪小说网
“什么都不是,就是我自己吃饱了撑的!”他没好气地发泄,“之前想着在这个项目折腾一百年都得把自己憋屈死,想找点不憋屈的事儿干。现在倒好,不用憋屈了,烦也烦死了!”
“你这叫自作自受。”志波空鹤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脑袋也出现在窗边。
她瞥了眼身旁的沈新海,没和对方打招呼。她来戌吊有一段时间了,很自觉地从不打听那四个神秘人的身份。
“你怎么不去上课?”
“你管我!”对方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又问,“你之前答应我的事呢?办的怎么样了?”
对方这么一问,乔木才想起,他之前答应对方要收容更多从现世而来的、接受过基础教育的流魂。这么多天,他早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当时他把这事儿想简单了,现在看来,其实不太现实,或者说难度很大。
毕竟出现在五区的流魂还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因为青壮年都会被十三分队在魂葬时优先分配到小数区与中数区。
他必须派人离开五区,主动去外面招揽流魂。可现在这个局面,派谁去?万一遇到虚,派多少人都是美团配送。
“哼,我就知道你不靠谱,”空鹤冷笑,“放心好了,这事儿我自己搞定了,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你自己搞定了?怎么搞定的?”乔木惊奇。他不相信对方能雇人去招募流魂。
空鹤本家在中数区还有一些产业,但只能说聊胜于无。他们对佃户很好,定的租额非常低,所以自家也没多少余粮,堂堂大贵族,只养得起金彦银彦两名食客。
而且这两人与其说是食客,不如说是家中异姓长辈。
“我有地狱蝶啊,”空鹤得意地说,“我给我兄长和嫂子传了信,让他们帮忙,拜托同僚多将一些有知识的流魂送到这边来。”
“这也可以?”乔木惊讶。
这种方法他当然想过,但其实并不可行。
现世的流魂被魂葬后,并不是抵达尸魂界随机区域的,魂葬前死神会分发整理券,上面记录着他们要定居的区域。
这张整理券会将他们引导到指定区域,再向这个区域的区役局出示整理券进行登记,就成为正式的流魂了。
流魂在尸魂界居住66年后,如果很幸运地还活着,就可以申请回现世转世投胎。
当然漫长的岁月中,绝大多数大数区的区役局已经荒废了,例如戌吊五区。
整理券上的地址也不是随机的,更不是乱填的。
这需要瀞灵廷根据各区役局反馈的流魂数据进行分配,并交给十三番队,十三番队再将具体指标分给驻扎现世的队士。
然后队士按照指标提前填写整理券,魂葬时随机分发就可以了。
当然这是理论上。
几乎所有小数区与绝大多数中数区的土地与人口,都被贵族们瓜分一空了。
在尸魂界,人口,就意味着耕作与手工生产能力。
而尸魂界的人口是和现世、虚圈挂钩的,是有上限的,所以人口,或者说适龄劳动人口,是非常重要的资源。
反正区役局只是要求将对应数量的流魂送往对应区域,又没规定具体分配方案。贵族们自然希望最精壮的小伙子、最貌美的小姑娘,都来自己的地盘。
于是,腐败滋生了。
别以为十三番队驻扎现世是苦差事,又灵子稀薄又经常撞虚还工作繁忙……但油水足啊!
尤其十三番队队长是个老好人、病秧子,不怎么管这些事,下面的人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可以说每一个魂葬的适龄劳动力或美女,在他们眼里,都是钱,都是财富,都是环。
最贵的流魂能换到的环,足以相当于他们数年的微薄薪水。
没有几个死神能经得住这种考验。
所以当听到志波空鹤找自家兄长和嫂子走后门时,乔木是很难相信的。毕竟善财难舍,就算你们夫妇是副队长和三席,也不能一张嘴皮子就让我们白白损失一大笔收入吧?
他以为空鹤没在护廷十三队待过,不了解其中缘由,犯了想当然的错误,让海燕夫妇难做。
但他正要解释,对方却已经不耐烦地拍了拍墙:“行啦,我知道怎么回事,你们护廷十三队那点事儿,兄长和嫂子成天在家里抱怨,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对方轻蔑地撇了撇嘴:“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加入护廷十三队?”
乔木一听,眉头更皱了:“那你是怎么做的?”
“这还不简单?我又不要青壮年,更不要美女,”空鹤得意地说,“我听藤原老头儿说了,现世和尸魂界不一样,越有知识的人类,年纪越大、身体越差。”
“我想着你给我搞过来一堆年轻人,也就是打打下手,还不如金彦银彦好用,”对方不屑地撇嘴,“还不如搞一些身体差、没人要的学者呢,作用不是更大?”
“啊——”乔木恍然。
这么说来,还真是他疏忽了。他只想着尽量给五区多搞一些青壮年劳动力,先把劳动力匮乏的问题解决了。怎么就独独忘了“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码子事儿了?
果然还是这些搞科研的人更关注这种细节。
他并没有扫兴地问那些人来了做什么,哪有资源与设备给他们,只是真诚地向对方表达了谢意。
逃课的志波空鹤也一脸得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对方前脚刚走,乔木后脚就重新化身咸鱼,直接摔回床上。
这一秒变脸的功夫,看得沈新海目瞪口呆:“我以为你是真心的呢。”
“我当然是真心的。”乔木懒懒地说。
对方审视了他半晌,无奈地感慨:“之前我好几次都以为看懂你了,结果现在发现,还是我太年轻了。”
乔木歪头看向对方:“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玩儿?斫迦罗家那点东西有什么好玩的,这个不有意思多了?”
“玩儿?”沈新海咀嚼着这句话,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那天你那么慷慨激昂,说什么你有个梦想吧啦吧啦的,结果是在玩儿?”
“对啊,我在很认真地玩儿。有什么问题吗?”话题进入实质性阶段,乔木重新坐起身,“我认真地想要带领他们进行革命,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对于调查员的我们而言,就是一场沉浸式的游戏。这二者不冲突啊。”
沈新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再次开口:“所以,你那天那番话都是假的?只是在煽动他们?”
乔木想了想,点头后又摇头:“确实是在煽动他们,但也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见对方还是无法理解,他有些无奈:这些同事太执着于那种泾渭分明的真假了,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对调查员而言,在现实世界,一切都是真的;进入项目世界,演得再真也是假的。就是这么简单。这种“不要想太多”的简单粗暴,也有利于他们锚定自己的精神状态。
但他不同。
要说真,他很清楚每一个项目世界都是真的,在项目结束后依然会运行下去,这是他亲自确认过的。只能说这些次生宇宙,有着与并立宇宙略微不同的规则。
哪怕明知糟蹋完了重置就行,面对每一个项目的每一个人类,他依然以对真人的态度去对待。这是他维持自身人类认知的重要手段,让人类认知至今能够凌驾于天使与魔鬼认知之上的核心方法。
要说假,现在那个现实世界在他看来都不见得是真的——除非他能找到现实世界与自己原本世界关联的证据。否则谁能证明这不是缸中之脑,不是庄周梦蝶?
更不用说他在那个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更不用说随着灵魂之力对自身的不断改造,随着他频繁在天使与魔鬼形态之间反复切换、艰难维持平衡,随着他在不同的世界反复穿梭,随着他能够随意潜入任何人的梦境世界、以这种方式回溯那个人的时间与人生……
更要命的是,随着他的生命层次不断向基督神话这种高度唯心的层面进化,从路西法之翼那里接受的超自然知识越来越多,他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方式也越来越虚无缥缈,传统唯物主义教育带来的实在感也越来越弱。
真与假的边界,就在这种潜移默化之间,悄无声息地模糊了,甚至终有一日会消失。
他甚至怀疑,曾经的敌人,那个号称“最接近神”的依乌鲁佐,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半疯掉的。
见沈新海依旧在等自己的解释,乔木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说法。
既然自己的真心话对方听不懂、不理解,他只能换一个对方能理解的说法了。
“这么说吧,他们想要依赖我活下去,我又得利用他们度过接下来无聊枯燥的百年时光。凹遇见了凸,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我有私心吗?当然有。但我是真心的吗?当然是。那番话确实在煽动,但也没有说谎,明白吗?”
这一次,沈新海思索很久,才不确定地问:“就好像……你找我帮忙演戏那样?戏是假的,但虚的威胁却是真的。我们不是说谎……确实是说谎,但不是为了欺骗,恰恰是为了不欺骗,是为了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处境?”
乔木缓缓点头:“你很有慧根,跟我学做菜吧。”
沈新海并没有接到这个前世的老梗,而是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对他们说过了,刚才对你也说了,”乔木无奈地撇了撇嘴,“我说的都是实话,在这个破世界待一百年,我非疯了不可。”
“我不知道当初冯硕是怎么熬过来的,或者他就是因为这个项目把自己熬出心理问题了?”他耸了耸肩,“但我受不了,所以我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把它改造成我喜欢的样子。”
这次,沈新海终于明白了:“恰好你能做到……资讯部和我说了你在这个项目中的特殊性,集体无意识应激对你的反应很迟钝……”
说到这里,对方有些荒唐地笑了:“调查员跑到项目世界闹革命?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了。等传开了肯定又是个大新闻。”
“而且我还有一个目的,”乔木继续说,“你知道我有家公司吧?”
沈新海想了想:“好像有印象,前年还是去年看内部论坛提过……”
你说的那是芸木,那都哪辈子的旧闻了?乔木心中吐槽,也懒得纠正对方,顺着往下说:“现在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了,你知道要高效管理那么多员工,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沈新海竟然心有戚戚然地附和:“没错,尤其是当他们各个都有性格缺陷的时候……”
“……”不自觉地想起苏恒毅和王翰思那两个短短几个月已经打了十几架、好几次差点跟他动手的刺儿头,有那么一个瞬间,乔木都想起身给对方一个安慰的拥抱了。
但他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我一直想要在实践中磨砺自己的管理能力,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首先它不需要浪费我在现实中的额外时间,我横竖都得在这个项目里待着。其次这个项目周期够长,人也够多,样本肯定充足了。”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足够极端。如果接下来一百年,我能锻炼出对极端人性的把控能力,那现实世界的企业职场,自然也信手拈来、不在话下了。”
沈新海看着他,默然许久,才再次开口:“你说的究竟是你那家公司,还是新起点、高会?”
“随你爱怎么想,我又不能告你诽谤。”乔木笑了,轻松地避开了这个问题,“所以,你要加入吗?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