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住锉刀,从铁架台的边缘朝下方跳落,恢复到少年的身体,坠落的时候格外有一种轻盈感,若说义体是沉重的铅块,那么如今这个身体,就如同羽毛一样,气流卷过耳边时,让我感觉到那似乎可以托起身体的浮力。这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们下坠速度的增加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变,但是,在落到下方十多米的落脚处前,我抬起手臂,射出勾索攀住上方铁架台的边缘。我们的下落之势得到缓冲,但我并没有选择下方的铁丝网作为落脚处,而是荡起身体,朝更前方的空档跃去。我们两人就这么下坠、摆荡,寻找并穿过平台、长廊、齿轮杠杆机构的隙间,以这般不同寻常的路线一直朝下方冲刺。
除了不时用勾索减缓下坠速度外,我们的双脚几乎没有落在实地上,这种行动方式,就连锉刀也似乎从未经历过般,脸上浮现刺激和兴奋的潮红,锐利的眼神不断伴随着下落寻找着可能存在于目力可及的某一处线索。对我来说,虽然身体自然而然就习惯了这种移动方式,但是,却仍旧有一种宛如“第一次飞翔”的震撼。在这般下落中,连最初的生涩都没有,仿佛已经经历了成百上千遍,也不免偶尔产生一种既视感,似乎自己曾经也这般做过,因此觉得是过去那些“高川”,或者,就是少年高川幻象的资讯遗产在起作用。我一开始就有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这种事,不过,真正做到的时候,却还是不由得内心惊叹。
夸克伴随在身边盘旋着,时而飞向远处,化作一个黑点在视野的尽头缓缓移动,时而绕着巨大的弧线,在宛如天空,宛如大地,宛如悬浮在空中的浮岛的,那些平台、走廊和巨大机械之间穿梭,就如同巡视领地的猛禽。
连锁判定自然而然地运作起来,就如同本能一般,在“想到”之前,已经化作一根无形的线,将我和夸克接驳起来,再以夸克的身体向四面八方辐射。在我的脑海中,就像是有一面系在风筝上,飘浮于远方的望远镜,广域镜头视角将比正常视力所能观测到的更广阔的风景,化作印象呈现出来。我并没有真正“看到”那些东西,只是,我知道那里都有些什么。
在这片压抑沉重,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所变化的机械结构风景中,我和锉刀就像是唯二存在的,如同蚂蚁一般渺小的两人。虽然下落的时候,迅猛的气流让我们觉得自己行进的速度很快,但对比起这感觉中无限宽广的意识态世界,我们行进的距离就变得不值一提。因此,虽然过了好几分钟,仍旧没有看到人影和变化,却也不让人如何烦躁。
我和锉刀都相信,在这个意识态世界中,绝对不止我们两人。而且,这个意识态的世界也不会一直沉默下去,它总会产生一些危险的变化,成为引导我们的线索。如果这里就是精神统合装置的内部,那么,我们总得做些什么,而不仅仅是找到出去的道路。和我们有类似想法的人,一定不会在少数。甚至于,五十一区势力联盟一方,早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并且,将这种出乎意料的发展,当作是他们执行计划的关键。
上一次精神统合装置暴走时产生了毁灭性的力量,这次的变故,或许同样也能看作是精神统合装置的暴走。如果,上一次的暴走并非是偶然,而是五十一区所掌握的一种控制手段,那么,这一次也亦然。仅仅将众人的意识带入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做的可能性很小,五十一区势力联盟,一定在朝着某个重要的地方前进,或者,在某个位置等待着我们这些进入者。
也许,这本就是五十一区势力联盟对精神统合装置的一种实验。荣格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证据来证明五十一区方面并没有彻底掌控精神统合装置,这是一种远超人们想象的神秘,也因此,才值得让人绞尽脑汁来研究它。照这个思维推断下去,在这个意识态世界的深处,很可能隐藏着进一步掌控这枚精神统合装置的关键所在。
就像是——
在拉斯维加斯城中,那枚精神统合装置碎片所构造出的“瓦尔普吉斯之夜”。被异化左江夺走的精神统合装置碎片,并不是存在于正常世界中的东西,而是在“瓦尔普吉斯之夜”深处的核心之物。与这个给人“无限大”感觉的意识态世界相似,拉斯维加斯的瓦尔普吉斯之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无限”的。我可不会忘记,身处那个异世界的酒店大厦中,从窗口看到的那倒悬于大地下方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雷云天空。
这个意识态世界,和瓦尔普吉斯之夜,实在有着太多的类似之处。
“来了!”我抬起头,朝夸克所在的远方眺望,手中再一次弹出勾索,攀住一处固定物进行缓冲后,落在一个伴随齿轮旋转,不停上下左右循环摇摆的巨大杠杆上。在以夸克为中心发散的连锁判定中,有什么东西闯入观测范围边缘,迅速超我们所在的方向飞来。没错,就像是飞翔一样,完全没有必须落脚的停顿和局促。原本只是一个两个,但在数秒的时间里,这些移动物的数量快速增加到上百个。
如果将连锁判定的观测视为雷达,那么,这些闯入雷达的东西,就像是一支发动急袭的空军部队。
它们的速度极快,没半晌就掠过夸克的下方,它们没有理会夸克,也许是不以为意,又或是根本就没有察觉夸克的存在。夸克振翅往回飞,却被它们渐渐拉远。锉刀并没有我观测得那么远,但她的确十分信任我,刚落在杠杆上,就瞄准了我眺望的方向,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几个呼吸后,那些飞翔之物出现在肉眼视野范围内,有一种沉沉的轰鸣,好似滚雷一样从遥远的,如山般矗立的机械构造物之处传来。当它们再接近一些,从巨大机械结构之间的缝隙中穿出来时,我和锉刀终于确认了,来者是敌非友。
那些飞行物排列着整齐又雄壮的队列,只是看到就足以确认那浓烈的战斗意志,越是接近我们,就越是可以感觉到这支队伍的庞大。
“军队?空军?”锉刀也不由得瞠目结舌,但迅即就大叫起来:“狗屎!真的是空军!一百多架,喷气式?不,真是老古董的螺旋桨——高川,我没有眼花吧?那是‘喷火’?”
“喷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十分著名的战斗机型号。而此时此刻朝我们所在的方向扑来的空军,便是由一百多架“喷火”组成的大部队。我和锉刀曾经猜测过,这个意识态的世界中,到底存在着何种怪异,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被构想出来。因为,这是意识态的世界,所以,我们觉得会有一些以古怪形状和存在方式,反映某些精神意识的异常。但是,一只充满了二战气息的“喷火”部队,完全不在猜测的内容当中。
这些战斗机无论外表、气势还是动作,无不充满了一种活生生的,真实的气息。仿佛我们真的回到了二战的天空下,面临着一场来自天空的轰炸。只是,地点不对,这里不是城市,也不是野外,而是一望无际的,完全由各种平台、走廊和齿轮杠杆等机械构造组成的异空间。
锉刀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左轮手枪和弓弩,问我:“这玩意可以打飞机吗?”
“也许。”我再一次抱住她,继续朝下方落去,“我没试过,你可以试试。”
“的确可以试试。”锉刀笑起来:“我还真没用过手枪和弓弩打飞机,用步枪倒是做到过。”
“如果它们追上来的话——”我在下落的同时,说到。
“它们一定会追上来的,否则,它们就没有必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了,不是吗?少年。”锉刀调整身体,将手臂架在我的肩膀上,遥指“喷火”们所在的方向。
正如锉刀所说,这支“喷火”空军锁定了我们,伴随我们的下落,它们也开始整齐地掉转方向。比起我们下落的速度,它们的接近无疑更加快速,更加凶猛,充满了恶意。陡然间,数不清的火光从那边绽放,一排排醒目的火力虚线横跨而来。因为距离太远了,已经超出锉刀的射程,因此,我在攻击开始的一刻,就已经带着锉刀荡入一组齿轮的空隙中。子弹扫射在齿轮机构上,溅起密密麻麻的火星,如我所料,这些看似铁质的齿轮异常坚固,和境界线中的通道材质一样,是近乎不可破坏的存在。
“你在当雇佣兵的时候,有做过现在这样的事情吗?锉刀。”我在猛烈的压制火力中,平静地向锉刀问道。那支不明来历的二战空军,即便确认了子弹无法打穿这些齿轮,也没有停止攻击,仿佛不需要节省弹药一般。
“正面硬撼一支空军?”锉刀耸耸肩,“当然没有,这可不是轻松事儿,就算是二级魔纹使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我也没有。”我将丑角面具扣在脸上,沉静地说:“现在我们有机会尝试一下了。”
锉刀微微一笑,耍了一个枪花:“只要子弹能够打进去,我就没有问题。”
之后,我们沉默着,随着齿轮的转动向前走动,保持在这处藏身地中的相对位置,免得被绞进咬合转动的齿轮中。全由“喷火”组成的飞行大队在夸克的观测中迅速逼近,覆盖在齿轮机构上的火力没有一刻停息下来,如今已经可以肯定,这支飞行大队绝对不是常态产物,它们拥有的神秘,让它们不需要担心弹药的损耗,以及发射装置的冷却,甚至,不需要担心油耗,能够永不停息地在空中机动。如果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那就得交手之后才能了解了。我和锉刀都不觉得这是和我们一样从外部进入这个意识态世界的某些人的杰作,因为,规模太大了。
“这就是这个意识态世界的反击吗?”锉刀喃喃自语的时候,飞行大队的阵型开始改变,一部分往左边绕开,另一部分则绕向右边,只有最中间的一部分仍旧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直冲而来。还没等绕往两侧的飞行小队掉转机头,三十多架“喷火”从我们所在的齿轮机构处掠过。
轰鸣声吞没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声音,凶猛的气流在狭隙中形成漩涡,如果只是普通人,仅仅是这些战斗机从身旁掠过就足以吃尽苦头,甚至无法稳住身形掉出狭隙。这些战斗机,就像是在表演特技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是擦着齿轮机构,分从两侧飞过。但是,正是因为它们的这个行为,让我和锉刀获得了绝佳的反击机会。
它们,靠得太近了。
我几乎看到了呆在驾驶舱中的飞行员,只是,那本该透明可见的驾驶舱玻璃,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只能隐约看到其中人形的轮廓。
我和锉刀不约而同转过身体,背靠背划分了各自的敌人。就在锉刀开枪射击的时候,我从另一侧朝近在咫尺的“喷后”机身扑去。尽管没有脑硬体进行高速精确的计算,但是,身体本能就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如何发力,才能在这些“喷火”战机掠过的时候跃上去,而不是落入空处,亦或是被撞上,被高速运转的螺旋桨绞碎。即便只是二战时的老式战机,但是要正确地跳到最佳位置,仍旧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或者说,这已经超出了正常人能企及的范畴,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完成这样的特技。
而我,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大脑计算,任何干涉身体在空中移动的力量,都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形成负面的干扰,而是变成确实的助力。仿佛在这一刻,这个身体所具备的连锁判定能力,以及义体状态下所具备的伪速掠能力,出奇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轻盈地落在一架“喷火”的机身上,在这架“喷火”警醒并采取应对前,微微抬起上半身,右臂弹出刀刃,一鼓作气扎入驾驶舱中。玻璃并没有经过神秘加固,刀刃一下子就贯穿了隐约可见轮廓的人形头部。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爆炸声,不需要我回头去看,夸克仿佛知道我的心意般,一直悬浮在那里,它所看到的东西,就如同我看到的一般——锉刀用左轮连续开了机枪,打碎了一架“喷火”的驾驶舱,似乎命中了其中的驾驶员,那架“喷火”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直下坠,撞在一处巨大的齿轮上,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球。不过,在这架“喷火”被毁掉之前,锉刀的左手扣下弓弩的扳机,疾驰的箭矢势如破竹般扎入另一架“喷火”的机身某处,直接引爆了整个机身。
锉刀,也做了一件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些“喷火”的机身防御没有足够的防御,那就是这副“高川”的装备,拥有更高一等的防御。我还是第一次使用这些装备,如今效果显著,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我搅动手臂,将插入身下这架“喷火”的驾驶员脑袋中的臂刃拔出来。机身因为失去了驾驶员的控制,飞行姿势已经开始变得混乱,在它翻滚之前,我启动真正的速掠超能。魔纹在这么一瞬间变得灼热,一瞬的刺痛感扎入肌肤,但是,却并不妨碍我的任何动作,反而,让我油然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力量喷发。
燃烧的灵魂,似乎在这一刻溅起大量的火星。
只有我可以看见的无形通道,从我的立足之处蔓延到其它的“喷火”战机上。通道形成的过程,在我的感受中充满了节奏,不过,以这些“喷火”的飞行速度进行比较的话,它快得就像是一直都在那里一样。
我扶着地面,匍匐身体,双脚发力,如同飞行的箭矢般,紧贴机身从通道中疾驰而去。即便跃出机身,身处半空时,但仍旧有一股冲力推着我,让我宛如踏在实地上,沿着这些“喷火”飞行的方向逆行而上。世界的时间,似乎快要凝固了一般,缓缓地流淌,在我的感知中,这些高速飞行的“喷火”就如同缓慢流动的粘稠液体。远方的爆炸,以及从锉刀处射出的子弹和箭矢,都呈现一种慢镜头的状态。在这个缓慢的世界里,只有我的速度是正常的,不,应该说,比平时更加快速。
我跳上第二架“喷火”的机头,臂刃扎入其中,沿着机身中线直剖到机尾,然后跃上第三座战机,依葫芦画瓢。
完全没有难度。它们和我比起来,太迟钝,太笨重,太脆弱,就如同切割黄油一样。我沿着无形通道所构成的路线,一路斩破了十三架战机,于最末尾的一架“喷火”上跃向锉刀所在的位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