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景就坐在我的身旁,一如我记忆中的过去,现在的她,和我在末日幻境中初次见到她时时一样的,充满了没有被怪异和神秘污染的纯粹,虽然已经体现出能干优秀的一面,但也仅仅就是一个普通女学生而已。这样的她坐在我的身边,就像是散发着一股清新的味道,让我那波涛汹涌的内在,也不由得平息下来。“中继器陷阱”这个想法并没有因为这个世界的强烈真实性而从我的脑海中消失,我的矛盾和猜疑,在这几个小时里绷紧了神经,不断去试探、观测、猜想、自审,这些得不到一个确切结果的行为让我的精神十分疲倦。
曾经和我有着深深羁绊的存在于前几个小时中,仿佛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直到我看到乌鸦夸克的油画,想起这副油画的由来,才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现在,有这么一个曾经和我有过深深羁绊的人就坐在我的身旁,看着她,就觉得仿佛一切正在渐渐踏入我所熟悉的轨道上。
八景存在,咲夜应该也存在,那么,其他人或许也是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方式,切切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吧。正如八景只是一个普通优秀的女高中生,其他人也同样拥有一个普通而平凡的身份吧。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下意识确信是如此,但只有在她们真正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才彻底安下心来。
我平静地看着八景,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刚在这个世界“醒来”时的忐忑。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也早已经有了觉悟。
“你觉得幸福吗?”面对八景无言的惊愕,我再一次问到。
“干嘛问这个问题啊?”八景和我对视了一阵,我很坚定,她便想了想,回答道:“也就那样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电视里不总播放一些凄惨的人生节目吗?我觉得自己比那些人好多了,说自己一点都不幸福,那还真是……”她耸耸肩膀,又说:“倒是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像你。”
“不,只是看了一些节目,有感而发罢了。”我随口回答道,但是,我已经明白了,八景的确是幸福的,虽然,因为没有切身的强烈对比,而只能用他人的不幸来衡量,但是,她所举例的那些不幸,比起她在末日幻境中的不幸,有着天壤之别。所以,她现在是幸福的,一种不需要去深入思考,不需要刻意对比,也能感受到的,普通的幸福。
“是这样?”八景仿佛要瞧出什么般,她一都不信我的回答,“高川,你这个人平时就够古怪了,现在就更加古怪了。”
“啊,我平时很古怪吗?”我岔开话题问道。
“真是没有自觉。”八景的口气不怎么好,“总之,下次别拿这么无聊的问题来问我。”她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我如此回答道。
八景瞥了我一眼,站起来准备要离开教室,但突然又坐下来,再次打量了我一番,这个时候,我已经打算结束谈话,收拾收拾桌上用品,然后离开教室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等等,高川。”八景叫住我,她这个时候,看起来就像我之前一样,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我不由得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和她对视。
“你为什么问我那个话题?”八景重提之前的事儿,这一次,她看起来比当时的我还慎重。
“不都说了吗?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感性萌发。”我只能这么回答:“这几天,我一直都在看那些人生故事。”
“你在说谎。”八景毫不犹豫地说,就像是已经作下结论,“我知道你在说谎。你想要做点什么,对吧?因为你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她用一种异样却充满了穿透力的眼神凝视着我,充满了她平时那种一针见血的风格。
不过,我觉得,她此时说我“不满意”,其实表达的是,她的“不满足”。平静的生活,让她想做些奇特又刺激的事情,这样的想法,在学生时代是十分普遍的心理。我觉得很正常,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应该说出末日幻境里的事情,亦或者,将这个平凡而真实的世界,变成一个新的末日幻境。
“要做什么?”我重复她的话,有些失神。她猜对了,我是想做一些事情,但是,想并不代表去做,况且,我无法断定,那么做是正确的,我有觉悟去做任何事情,也有一个最终而明确的目标,但是,只有在确认了所有人的答案后,才进行选择。八景是幸福的,但也不算满足,只是,这种不满足,却是基于当前所拥有的幸福上的,相比起末日幻境里和病院现实中的她,是一种奢侈的不满足。我觉得,任何以破坏这种幸福为前提才能得到的东西,都是得不偿失的。
如果这就是中继器的陷阱,束缚着我的意识,让我无法脱离这个世界,那么,在我找到破坏这种平凡却宁静,让我所爱着的人们,都得以过上他们自己都不自觉的幸福生活的理由前,我甘愿在这里束缚下去。因为,假设这并非中继器的陷阱,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一切,不过是我在平静生活中不甘平淡的妄想,那么,为了这种妄想贸然行事,一定会让我追悔莫及。
也许末日幻境给予了我许多东西,但也是因为它夺走了我的许多东西,所以,我才会对其有着如此深刻而固执的情感吧。同样的,末日幻境会打给八景一些东西,但也一定会夺走她的一些东西,我已经见到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中的她,她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都一目了然。而与那样的她进行对比,我的确认为,可以在幸福中奢侈地寻找进一步的满足,已经是足够美好的人生了。
这个世界的八景,根本就不清楚末日幻境中,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敏感吧。她的不满足,让她察觉到了我内心中潜伏着的挣扎。
在这一瞬间,我想了许多,但最终只是摇摇头,回答道:“不,我只是单纯地问这个问题而已,其实,可以回答出一般般就够了,我的确问了一个浅显易见的无聊问题。”
我打算中止这次谈话了,即便,继续交谈,或许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深化下去,不过,八景是一个充满好奇心和斗争心,又拥有敏锐洞察力的女生,所以,一旦我们之间的交集是基于这个问题深入下去,说不定就会引出一些麻烦来。每个不甘平淡生活,想要制造刺激的学生,总会做出一些之后看来幼稚,当时却难以阻止的事情来。在这个真实感极强,又没有怪异和神秘的世界,不遵守日常生活准则而试图去改变什么,只会让人事后感到后悔。
我从来都不怀疑八景的行动力。恐怕,她早就有了什么想法,亟待需要有人支持吧。她之前对我的问题的回答,已经让我察觉到了一丝苗头。我打算离开,将这件事冷却下去,去没想她一下子就扯住了我的衣领。
我离开得很迅速,反而让我差一点被衣襟勒得窒息。
“给我说清楚,否则别想离开。”八景十分干脆地说,周围的同学因为这边的动静看过来,不过,八景这副样子早就被这个班级里的人习惯了,所以,很快就没在理会。
“说清楚什么呀。”我在她松手后,一边抱怨着,一边整理衣领,平凡的我可没有末日幻境中那超常的身体素质,虽然战斗经验和本能还在,但是,对象是普通女高中生的八景的话,也不可能进行反击吧。
“你其实对这种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很不满,是不是?”八景用一脸“我看穿你了”的眼神盯着我,“这可真是幸福的烦恼。这个世界上,可是有很多人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她说的话,简直就是我想说的话。
“既然你已经闲到了开始思考人生哲理的地步,我倒是有一个好工作可以介绍给你。”八景说到这里,语气充满了一种故作玄虚的味道。
“我还是全日制学生,不打算打工。”我说。
“义工,对毕业考评有好处,有工资拿,还能在高考时加分。”八景说。
她的坚持让我充满了即视感,应该是在末日幻境的时候,有过相似的场景。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无比耳熟的名词——耳语者。
“我私下成立了一个叫做耳语者的互助类社团,社团宗旨是在帮助他人的同时,寻找生命的灵感,以及有刺激有趣的事情。”八景压低了声音,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所有加入社团的人,都应该是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方式,想要做些改变,力图让自己的生命旅程更加璀璨的志同道合者。我觉你有这个潜力,高川同学。”
“我从未听闻学校有这样的一个社团,而且,单从活动宗旨来说,学校也不会允许成立这种对升学毫无帮助的课外社团。”在听到耳语者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组织,在末日幻境中,八景不正是这个社团的开创者吗?她也已经不是第一次邀请我了。但问题就在这里,若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我于“妄想”中的经历,为什么会复制到这里?如果说,是早已经发生的过去也就算了,但是,在这之前,我的确没有听说过八景提起过耳语者。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我并非是在这个真实世界听说了“耳语者”,才在“妄想”中加入这么一个因素,如此一来,这个充满了强烈真实感的世界,真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吗?
我的思维和情绪都在震动,八景的话,就像是将这个平凡真实的世界揭开了不为人知的一角。即便如此,我仍旧需要压抑这种心灵的震动,继续关注事情的发展,寻找更多可以确认“这是一个真实巧合”亦或者“是中继器陷阱的一部分”的证据。
“当然,学校是不会允许这种社团存在的。”八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但我说过了,这是私下成立的社团,是我私人成立的,不需要校方和社会的承认,只需要参与者本人的承认就足够了。”
“既然不是校方承认的社团,和毕业考评和高考加分有什么关系?”我反问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地下社团的成立,总离不开资金的支持。”八景不疾不徐地回答道:“我对社团有着很高的规划,首先就是弄一大笔钱,而这个过程,自然是惊心动魄,一般学生乃至于其他普通人都无法享受到的刺激。”
果然如此,还真是八景的风格,我不由得捏了捏鼻梁,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在重复我所熟悉的过去。在末日幻境中,她组建的耳语者也没少走歪路,所谓的“刺激”,自然是和日常生活准则相悖的行为,一个不好,就会给自己的平静生活带来巨大的麻烦,至少,在那个怪异和神秘存在的世界里,耳语者被末日真理教利用,乃至于被屠戮的结果,此时还历历在目。这个看起来是真实的世界,虽然没有怪异和神秘,但是,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八景会为自己那充满“刺激”的作为而自食其果。
我自然是希望她不要做太过出格的事情。
“犯罪可不好。”我说。
“谁会去犯罪啊?”八景看过来的目光带上鄙视:“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不过,人手方面有点紧缺,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选。能够保证学习质量之余还有力气去做这些事情的学生可没有多少。”
“保证学习质量?”她的话不由得引发了我的深思,八景的耳语者显然和在末日幻境中的不同,在没有怪异和神秘的世界中追逐怪异和神秘,无疑是没有结果的,在末日幻境中,八景之所以成立耳语者,正是因为她当时已经开始接触到怪异和神秘,先知的力量已经自发察觉出来,这种事本身对一个普通学生而言就足够的刺激了,但是,这个世界没有这回事。八景的耳语者到底会朝何种方向发展,也就值得商榷,至少,绝对不会是她为了追逐不存在的怪异和神秘而搞出来娱乐活动,我所知道的八景,在行动上一直很有规划性和预期性。
她所追求的,必然是在她已经有了一套计划,可以达成一定阶段的东西。八景之前的只言片语中,已经透露出耳语者将会涉及正常社会层面,而并非只是一个运作于校内的学生团体,过早地接触社会,去谋取金钱,也只是为了更大计划的第一步而已。虽然有些担心,她用以筹集活动资金的方法,但是,既然她说并非犯罪,那显然是已经有了先期的准备。问题在于拥有活动资金之后,在一个无比正常的社会中,会去追求怎样的自我价值——我一点都不觉得,八景的耳语者,会往政治经济方面发展,尽管,它不可避免要涉及政治和经济,来巩固自身活动的基础。也不觉得,会是向一种单纯的极限娱乐方面发展。
我有点估摸不准八景的想法,正如过去在末日幻境中一样。
只是,这个无比真实又平凡的八景,会和末日幻境中的她一样吗?假设末日幻境只是我的“妄想”的话,我觉得是不会完全相同的,但是,耳语者的成立,和末日幻境的趋势一致化,让我如今已经不敢妄下断言。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看起来无比真实的世界,是中继器制造出来的陷阱的可能性反而更大。如此就能解释,为什么明明是过去交集不多,仅仅是普通同学关系的八景,和我在末日幻境中对她的认知如此相符。
“怎样?那一定会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八景突然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高川同学。”
我的内心有些震动,因为,这个世界的轨迹,似乎正在和末日幻境的轨迹重合,这并非我推动的,而更像是有某种本被屏蔽的力量,开始干涉到这个世界。这是我的直觉,现在,我又开始有直觉了,这种直觉,和之前所谓的直觉,存在差异性,同一个词汇所描述的东西,在八景说起耳语者之前,与说起耳语者之后,就像是明显地划分出一条界限——我感觉到,如今的直觉,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去信任的,正如,我在末日幻境中的直觉那样。
“注意……我?”我不由得重复道,“为什么?”
“不知道,直觉吧。”八景简单地回答道:“不过,从今天的谈话来说,我的直觉并非是没有原因的。”她的语气,开始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她越来越像末日幻境中的她了。
“我考虑一下。”我果断结束了谈话,直觉让感到,继续谈论下去,一种命运般的重叠会越来越明显,而自己其实并没有接受那样的结果,即便,如果这个世界最终和末日幻境重叠起来,就已经证明了这是中继器的陷阱,并且,我也将会脱离这个陷阱。一个被证实拥有怪异和神秘力量作用的世界,是不可能困住我的。可是,这个世界带给我的,无以伦比的真实感,反而让我难以接受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意识态世界,而任由一切沿着崩坏的轨迹运转。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在我确认其他人的生活状态之前,我希望它能维持在这真实而平凡的界限里。我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希望,结论是,大概我是渴望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吧。哪怕,我会为此付出让末日幻境中所得到的一切,都成为“妄想”的代价。但是,如果一切都没开始,那么,就让一切都不会开始,也比促成那残酷的世界更好。
如果,这个世界,有机会成为一个理想乡,那么,为什么不让它存在于遥远的梦的尽头呢?一个没有末日、没有怪异和神秘、没有末日真理教和神秘纳粹,没有感染“病毒”,不需要英雄的世界,其实,也就意味着,它不会成为每个人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的灾难。
我希望,我所爱着的人们,可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这是一个梦,我也希望,当我醒来时,梦还会一直延续下去,而梦中的她们,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所以——
“不应该现在,不应该这么快,不要变成那样残酷的世界。”我对着自己,对着不知道是否存在于不可知的另一端,某个让这一切发生的存在祈求着。然而,我听到了自己的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了自己心脏超乎预想的强劲鼓动,我的身体,似乎正随着我逃离教室的脚步,不断强壮起来。我还听到了那熟悉的,幻听一般的呢喃,听到了宛如风拂过耳边的吟诵,夜灯下普普通通的阴影,也好似在不停的扭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摆脱那看不见的枷锁。
怪异和神秘,就在“存在”和“不存在”的分界线上摇摆着。这样的感觉,让我仿佛可以再次觉察到“江”的存在——但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继续强烈下去,整个世界,就在一种暧昧的状态下摇摆。我觉得自己再一次从普通的高中生,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因为,对于正常人来说,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实在的。只有精神病人,才会产生这种什么都不确定的感觉。
我扶着走廊上的扶手,深深呼吸着,测量着自己的肺活量,确认自己的强壮感,是不是一种错觉。有人在旁边唤我:“你的身体还没好?”我转过头去,原来是之前的同桌,他再一次提议到:“去请个假吧,你的脸色都发青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