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黑暗包围了,可是并没有失去意识。我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仿佛一秒前自己的身体被灰雾法术炸成焦炭的情景只是一场噩梦,可是我知道那并非错觉,只是这片黑暗就是人死亡后会来到的地方吗?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这里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想,还是向前走吧,刚刚升起这样的念头,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光点。
我吃惊地看着那光点,明明自己还没有移动,可是它却越来越大,就好似从远方朝我扑了过来。我感受到这股朝我冲来的气势,光明侵蚀着黑暗,强烈的光线让我忍不住想要掩住眼睛。大概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光明从我身边一刷而过,彻底将黑暗驱逐,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片嘈杂的喧嚣声。
我睁开被光亮刺激得发疼的眼睛,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片繁华城市的景象。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转身四顾,不小心和擦身而过的行人撞中,男人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的道歉中迈步而去。我醒悟自己正站在一座天桥的楼梯上,连忙随着人流走上天桥,匆匆在天桥的护栏处找了个位置,跻身眺望眼前的一切。
脚下宽敞的双行道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栽种有许多绿荫树木,宽大的树冠将阴影覆盖到车道上。有路人在树下的长椅上歇息聊天,不远处的冷饮店前搭起一大片阳伞,有个女人牵着宠物狗离开座位,立即又有一对情侣坐了过去。四周的商店鳞次栉比,顾客纷入纷出。谈话声,音乐声,广告声和车声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冲刷着这片繁华的街区。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这里明明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可并非是我居住的城市,我疑惑这是不是死后的世界,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没有死亡。那么,为什么我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呢?尽管周围人群拥挤,我却产生一种孤独的情绪,觉得这里没有自己的立身之所。这不是我该在的地方。我想起那名灰袍巫师,想起跑出仓库的大家,不禁有些担心,迫切想要回到他们身边。可如今,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去哪里,更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有些茫然,不过多次独自出远门的经验让我很快摆脱了这些无用的情绪,想出几件自己现在该做的事情。试试给自己熟悉的人打个电话,再不济也该弄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向身边的人询问网吧的位置,对方露出为难的神色,随机就故作冷漠地说:“不知道。”我不介意他说话的语气,道了声谢就走下天桥,朝认准的商店走去。
我向柜台的售货员询问网吧的事情,这一次对方想了一会,并不确定地为我指了个方向:“好像是在那里吧。”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栋装修不错的五层建筑,招牌上的大字显示那是一栋综合性的健身场馆。不过我没有怀疑这位好心店员的话,一边朝那里走去,一边摸了摸口袋,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我的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想想也对,虽然这里看上去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市,而自己也是活生生的,可是不久前被灰雾法术杀死的记忆还铭刻在心中,为什么这里就不能是死后的世界呢?不久前前仍身处一片黑暗中,转眼间却来到一座被太阳照耀的日光都市,这本身就是一件咄咄怪事。现在所感受到的这个完整健康的身体,就一定是真正的身体吗。
所以,身上没有钱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我有些为难,全身上下除了衣物,没有半点钱财和值钱的东西,今晚该怎么渡过呢?至于弄清楚自己身处之地的办法,去图书馆或者大一点的书店就好了,再不济也能通过和别人聊天来获取情报。
我又一次向行人询问目的地的位置,并没有花太多的工夫就得知目的地在相反的方向,自己还得回到天桥上去。我道谢后返身回走,来自斜上方的太阳散发着猛烈的光和热,我开始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不禁羡慕那些能在树荫和阳伞下喝着冷饮纳凉的人们。
走了没几步,我偶然注意到有一道黑影落在天桥的弧形棚顶上,再凝神看过去的时候,那个黑影扑疼翅膀飞起来,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那竟然是一只乌鸦。在城市里看到鸽子和麻雀之类的鸟类不足为奇,可是乌鸦却是极其罕见的动物。
我对乌鸦没有过多的研究,仅仅知道它常出没于腐臭之地,以腐烂的肉为食物,因为食腐者的身份以及沙哑难听的声音被人视作灾厄的象征。不过,作为经常性追逐神秘事物的耳语者成员,我对乌鸦并没有普通人常有的偏见和厌恶。耳语者的其他成员中,自诩神秘学大师的八景和森野甚至对黑猫和乌鸦颇为喜爱,认为它们拥有一种黑暗的优雅。
这只乌鸦倏然钻入天桥内,落在某个人的肩膀上。透过行人的间隙并不足以观察到那人的全貌,不过却下意识觉得他就是乌鸦的饲养者,不由得对此人升起兴趣,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把乌鸦当作宠物养呢?也许是和耳语者成员类似的人吧。
我关注那人的行动,大约能辨认出他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七左右,并不是成年人,从外出却身穿校服的情况来判断,大概是高中生吧。高中校服穿在他身上没有任何随意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十分认真地将之当作正装来打理。这个人肯定是位心思细腻,个性就算不强势,也必定在某方面特别执拗的优等生,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高中时代的自己的影子。
我对这名高中生心生亲切和好感,决定制造一个机会和他认识一下。参照我在高中时代的性格,说不定能在他家里蹭个晚饭,顺便解决一下住宿问题。然而,当他从人群中走出来,露出全貌的时候,我却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家伙有一头黑色的细碎的中短发,脸庞显得清秀,眼神专注,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实在太像了,五官也好,神情也好,气质和打扮,都像极了高中时代的我。不,这个男孩简直就是活生生从时光的河流中走出来的我自己。这一刻,我的脑子有些迟钝,一句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出现在脑海中:世界上总会有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我放缓了上前的脚步,停在原地凝视那个男孩,再一次确认他的相貌、动作和神情,并再一次生出他就是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这个时候,男孩也停下脚步,身体微微转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的注视被他察觉了,却没想到他仅仅是回过头去,大概是看到了某个熟人罢,随后就拔脚追了上去。
男孩在天桥另一端的楼梯喊住了那位熟人:“咲夜!”
我想自己没有听错,他的确是说了“咲夜”这个名字。突然间,我的心中升起某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并将视线移向那位男孩的熟人。
那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身体裹在款式老套的运动服里,紧紧拉着胸襟,垂头匆匆地走,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跌倒的样子。从我方向能清楚看到她的长相,那副长相姣好却有些怯懦的脸,同样带着熟悉的影子——如果我所认识的那个大学女生咲夜年轻一点,势必就是这个模样吧。如果她给我看过她在高中时代的照片,势必就是这个模样吧。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两个人?
然后,那位叫做“咲夜”的女高中生用迷惑和愕然的声音叫出了男生的名字:“高川同学?”
我猛然拔腿朝那俩人跑去。三脚两脚跳上台阶,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流,咒骂的声音不断钻入耳中,却完全无法按耐心中那种焦躁的心情。我迫切地想要和这两个人接触,想要弄清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怀疑自己在临死前所做的梦中,可是没有任何东西来判定这里到底是不是梦境。
当我冲到另一端的楼梯时,女高中生咲夜正抬起头来,看了男生高川一眼,弱弱地笑起来。那笑容是如此熟悉,在大学的四年里,我无数次被这温和柔弱地笑容包容着。
“高川同学一点都没变呢。真好。”她说:“没事啦,我正要回家。”
刚说完,身体立刻摇摇欲坠,和我同名也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在失措之下张开手臂,她立刻摔倒在对方的怀里。我用力跳下楼梯,伸手去按男生的肩膀,他没有躲开,反而是肩膀上的乌鸦似乎受到了惊吓,扑着翅膀飞起来。
就在我和他接触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凝固下来了。
凝固的力量让我动弹不得,虽然能够思考,但是随之发生的事情让我无暇去思考。四周凝固的景致正在崩塌,就好似封在玻璃中的布景一样,当玻璃破碎的时候也随着散落下来,化作点点晶莹的光芒。我和背对着我的同样叫做高川的男生并没有随着世界的崩溃而毁灭,就像是四周的布景被撕碎后,又露出下面的一切,那是一条长长的台阶。
这条台阶是如此眼熟,自从那天以来,我不知道在梦中看到了多少次,攀爬了多少次。回头望,没有起点,向前眺望也没有终点。在那个梦境里,当我沿着楼梯上行时,就会看到一个看不见脸的人站在那里,却无法走到他的身边,我跟他说话,他却只是站在那里对我默默地笑。我想知道他是谁,所以不断在梦中走上这个楼梯。
梦境好似和如今的场景重叠起来。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被自己按住肩膀的男生和那个陌生却熟悉的男人竟然如此相似。
身穿校服的高中男生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笑容,他对我说:“你好,高川,我叫高川,见到你很高兴。”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他。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例如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是在做梦吗,等等。可是当我张口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很熟悉对方,并且那些问题本来就不是问题,所有的答案自己都应该清楚。只是,我无法从这种感觉中获得明确的答案。想想,努力想想……有一个声音这么对我说。
眼前同样叫做高川的男生首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用手掌覆盖了我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从手掌中传来的触感、热力和力量清晰而坚定,就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将某种精神和思想传递给我,也像是鼓励我,又像是在安慰我。没有说话,那种复杂的情感通过那只手掌传达到我的心中。
“拜托了。”那声音好像如此说着,“要加油呀。”
至于拜托我什么,完全没有头绪,只是我不由得热泪满盈,心中情绪堆积得满满的。不知不觉间,眼泪沿着脸庞滑落下来。“我会努力。”我这么告诉他,于是他又露出微笑,而我的内心里仿佛有一汪清泉,将一切都洗涤了。
眼前的“高川”抬起左手,我看到他的手腕内侧有三个棱形的图案,位于中间的棱形笔直竖起,另外两个则如飞翼一般左右张开。他就像是卸下假肢一般,将烙印着棱形图案的左手腕摘下来,轻轻放在我的左手中。那只奇特的手腕立刻化作一团灰雾渗进我的左手的每一处毛孔中,与此同时传来一阵抽搐和痛苦。这种痛苦沿着我的手臂钻进身躯,沿着神经网络向头部和四肢蔓延,并且越来越强烈。
我觉得好似有无数的钻头在细胞上打洞,就像是灰雾正以某种形态挤入更深层的生命本质,乃至于灵魂之中。这种痛楚没有让我头昏脑胀,反而更加清晰地感知这一切。我并非没有受过伤,不久前更是被烧成焦炭,可是那种痛楚远远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我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动弹一下也不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有一股灼热沿着血管贯穿了我的身体,也许正是这种血脉沸腾的感觉削减了痛苦吧。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高川”面前,我本能的不想让他看到我倒下的样子。在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会坚持某种信念,某种东西,某种尊严,无论生活何等艰恶都会骄傲地走下去。然而在后来的生命中我并没有找到那样的东西,因为我的生活是如此平凡,并没有想像之中的艰险和厄运。我有时会以为那种意志只是文学中的一种修饰,是无数人羡慕却无法达到的梦想,而如今我发现它一直就根植在这个身体和灵魂之中。
这个自尊看起来或许可笑,连自己为什么坚持都不太明白,但它真的在支撑着我,试着让我不在别人面前跌倒。如果活着只是不甘寂静的喧嚣,那就咆哮吧,让每个人都能听的到。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我的生命再怎么粗糙,
我都要活的很骄傲。
这样的意志在血液的燃烧和透彻灵魂的痛苦中正变得清晰,就像在煅烧,在接受洗礼,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自己生命的本质,那是一种鲜艳的红。
红得如同浓绸到极点的鲜血,在那片快要凝固的红色中,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莫名的,我明白那是一种名为“江”的东西。
我的视野都变成了红色,红色的螺旋楼梯,红色的“高川”。“高川”微笑着转过身体,在他的上方,楼梯无尽的远方,一片更深沉的红色如血泊,如地毯,沿着阶梯铺落下来,越过他的脚,越过我的脚,一直落向无尽的下方。
“高川”迈步朝楼梯上走去,我想追上去拉住他,可是伸出手却发现他已经到了前方很远处。就像过去的梦境一样,再也无法追上他了。我注视这道挺得笔直,仿佛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前进般的背影越行越远,听到了一个女子的歌声从空中散落下来:
“第一个词语是梦想,从沉睡中,把我内心的秘密悄悄地带出来。
第二个词语是风,让我摆动翅膀飞向上帝的臂弯,
数着已消逝的悲伤往事,
金色的苹果,又有一个掉下来。
第三个词语是希望,我在冰冷的夜里醒过来,
有谁记得我的名字?
有谁何时何地在守候?
直到身体腐烂,遥远的未来……”
我听着这歌声,目送“高川”的背影消失在无尽阶梯的远方,好似沉睡下去,又好似被唤醒过来。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借着依稀的夜光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啊,原来我还在仓库中呀。
我没有感觉到痛苦,尝试挪动身体的时候,也发现四肢完好无损,就好似之前被烧焦的场景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左手腕的传来的痛苦,以及手腕内侧一道棱形的图案,让那场变幻莫测的梦境更像是现实。说实话,此时的我无法坦然认为自己足够清醒,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在真实和虚幻的边缘摇摆。
当我转过头,就看到一袭灰袍正背对着我,沿着他面对的方向看去,一名手持猎枪的女孩站在大门外。她静静地单薄地站在那里,可是却让人感到一种她绝对不会逃跑的感觉。咲夜不知何时回来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