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到人形雕塑,感受不到它的移动,似乎这个固有结界中,真的就只剩下我和她们两人,亦或者说,只剩下我和她们一群。
即便如此,我仍旧没有“即将死亡”的感觉。被江川和左川淹没,与和其他可怕的怪物对战时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我就好似回到家中,回归母体,而不是被怪物残忍地厮杀,分尸,然后变成养分。但正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种“充满了恶意和敌意”的感觉,所以,反而无法让我的反抗情绪达到巅峰,更无法通过精神上的调动,去让身体进一步产生剧烈反应。
我无数次假设过,一旦江川和左川成为敌人的情况,我也下过种种决心,哪怕不将她们当作敌人,但只要她们形成阻碍,自己就一定会狠下拉手。然而,身临其境的现在,我突然认识到,哪怕是如此糟糕的时候,我也无法亲自动手去杀死江川和左川。
以尽可能不伤害到她们的前提下摆脱困境——几乎就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答案。
我的确对爱德华神父进行了纠缠,但是,主动帮助了咲夜和八景的是网络球,他们对我的委托,并没有设置时间限制,我也并非为了面子之类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想要延长纠缠爱德华神父的时间,而仅仅是,我认为网络球给予咲夜和八景的帮助,理应得到更积极的结果——在我看来,只纠缠了爱德华神父这点时间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我想要给出网络球的答复。
夸克——
“夸克!”我大声喊道。
虽然夸克如今就只是“幻觉”般的存在,但是,在这个中继器世界,在这个比起半岛数据对冲空间,既不稳定也不强烈的固有结界中,夸克也是存在的吧。它一定就在我的思想里,在我的渴望里,在我的祈求里。
叫喊着它的名字,我开始了意识行走。
江川和左川都用带着强烈情感的目光凝视着我,我穿过她们的眼眸,走进她们的内心世界。那是一个空洞的世界,我突然出现在空中,然后就开始坠落,前后左右都是深深的崖壁,因此也像是一个巨大的深井,没有任何草木,沙粒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犹如星星闪烁,点缀其中。我抬起头,就看到井口被一只巨大的眼睛堵住,那眼睛就好似一只在凝视着我——我的体格比之它就如同沙粒般细小。
夸克——
我呼唤着这个名字,于是,我听到了乌鸦的鸣叫。我看到一个阴影从头顶上掠过,我的身体就被它抓住,坠落的速度顿时缓和下来。头顶上方的巨大眼睛表现出极为强烈的情感,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在它的注视下,夸克发出哀鸣,它的羽毛燃气火苗,火星也从它张嘴的时候从体内喷出,一秒之后,熊熊的烈火从它的内脏,从它的每一根羽绒中喷出,焚烧的痛楚让它几乎化为灰烬。
夸克的痛楚经由看不见的渠道流淌进我的心中,让我有了切肤的体验,这一刻我觉得其实是自己正经历火刑。
带着我飞翔的夸克开始失速,它的翅膀已经焦黑,羽毛烧尽后就化作飞灰散去,它整个儿被扒光了毛,被炙烤得通透。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觉得自己就是这只被烤熟的乌鸦。我就是夸克,夸克就是我,我失去浮力,感受不到气流,没有任何包裹身体的羽毛或衣物,赤身裸体地坠落。
坠落坠落,在坠落在中,我受到的伤害,让上方的巨大眼睛露出充实的情感。它关切地凝视着我,仿佛也正在为我受到的伤害而感到痛心,但又有一种不得不这么做的坚定,就好似为了野兽为了孩子的成长,而故意将之推落悬崖。
我没有死去,哪怕是如此痛苦的焚烧,也没有让我产生半点自己会死亡的感觉,仅仅是痛苦,仅仅是坠落的无助,仅仅是在这么一种柔情蜜意中蕴含的残忍,就让我无计可施。我甚至觉得,这个意识态的世界虽然没有过去经历过的意识态世界中,那么多的不可思议的怪诞,但却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危险的意识行走。
它的危险藏匿在温柔和甜蜜之中,那突如其来的痛苦,还并非是最锋利的刀刃。身体宛如被灼烧,所带来的痛苦无法掩盖周遭急速上升的温度,越是下坠,一种让人渐渐窒息的高温,也越是明显。这个高温的来处就在正下方,在那深深的看不见底的下方。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下方出现了金红色的光亮,那亮度是如此的柔软,又是如此的刺眼,就好似浓稠的液体在流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它并不狂躁,但是,四周的崖壁都渐渐被烧红,那热力扭曲了空气,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好似吸入灼热的汤水。这热力从口鼻钻入,深入五脏六腑,又穿透物质生理的界限,深入到我的心灵中,让我感受到深深的悸动。
我看到了。
那金红色的光,是岩浆一样的液体散发出来的。它的出现,就让这口巨大的“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那沉郁着,涌动着,但又不那么剧烈的岩浆,就好似在还没有蓄积够喷发的力量,却又已经向着那一个临界点攀升。它就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接近,而变得愈加蠢动,它开始发出低吼,开始拍打崖壁,翻涌的气泡一个紧接着一个在液面上炸裂,溅起无数的飞沫,开始浮现一种狂放的节奏感。
在这咕噜噜沸腾翻滚的声响中,我似乎听到了有谁在呼喊着我的名字。似乎是错觉,但又让人不由得去相信,那真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这声音在回响中层层叠叠,就如同岩浆一样,充满了灼热的情感。当我努力去倾听的时候,下方那翻滚的岩浆顿时掀起巨浪,这巨浪最终没有打下来,而是舒展在半空,变形成女体的模样。
那是两个女体背靠背的模样,她们的背部连接在一起,下半身也全都隐匿在岩浆之中。她们的上半身是如此的高大,朝我高举的双手,仅仅是手掌就能让我躺在手心之中。她们没有明确的肌肤纹理,是完全由岩浆拟态出来的怪物,只在身材曲线上描绘着性征,那呼唤着我,仿佛错觉一般的声音陡然充实起来,充满了感性的色彩。
她们的脸部也只有轮廓,没有五官和毛发,然而,当我越是在坠落中靠近她们,她们的脸部轮廓也逐渐变得更为详实。我无论如何摆动身体,都无法改变坠落的轨迹,而在这条轨迹中,我也必然被她们高举的双手抓住。就在即将被抓住的时候,她们的脸终于塑造出来了——和我想的一样,是江川和左川的脸。
这个由炙热岩浆构成的连体怪物,就是在这个意识态世界中,和江川左川两人的心灵连接得最为紧密的怪异。也许,我所感受到的,如同焚身的灼热,这散发着恐怖热力的岩浆,那只情感和行为截然相反的眼睛,以及这片深渊和呼唤,正是江川和左川对我的情感糅合而成的现象。
这是多么的炙热,多么的贪婪,多么的矛盾的东西。在意识行走中,那些在物质化层面上难以表现的东西,都在这个意识态的世界中,以最为直观的,最为形象化的,最为直接又充满了破坏力的形象展现在我的面前。它并非是恶意的,也无法让人觉得,自己落入其中就会死亡,但是,却又并非没有任何威胁,这些东西会伤害我,这一点,早在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我和夸克的身上体现出来了。
以岩浆化作身躯的连体女性怪异,仅仅是存在着,仅仅是注视着,就足以让我和夸克身处一个永不停息的火刑中。
它的呼唤,甜蜜而温柔,执着又锋利。我被它抓在手心,就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烧成灰烬。然而,我终究没有变成灰烬,反而,我那被烧焦的身体开始蜕皮,露出新的白皙的肌肤,内里所有的伤口都似乎愈合了,可是痛苦并没有褪去。巨大的力量从手掌中挤压而来,虽然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却完全没有任何想要松开的意思。岩浆连体女性的怪异就好似生怕遗失了珍宝,轻轻地收回手臂,让我处于她可以平时的位置上。
我被江川一面的手掌抓住,只露出头部,左川扭过头,属于左川的双手挥舞着,要从江川的手中将我夺走,只是每一次都被江川用另一只手挡下来。岩浆构成的江川五官在流动中变形,变成一副微笑的表情,它陡然张开嘴巴,这嘴巴张得如此大,就好似嘴线一直开到了脸颊上,露出同样由岩浆构成的牙齿和舌头——但我不觉得,它是要吃了我。
江川怪物没有吃我,但是,它的舌头伸出来,劈头盖脸地将我露出的脑袋猛舔了一阵,随后,这只抓住我的手臂,就被左川的手臂抓住了。两个背部仿佛粘合在一起的怪物,似乎有些痛苦地抽搐起来,我听到哗啦啦的声响,看到本出于江川背后的左川,其脑袋陡然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江川痛苦地弯下腰,我才看到,两者原本相连的背部被硬生生地撕扯开了——左川残忍地将属于自己的那半边身体拉扯出来,头部和双臂也都扭曲倒转,变成了从背后拥抱江川的姿势。
江川的手臂被左川拗断。左川从这只断臂中接过我,但同样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她也同样把嘴巴张得巨大,却没有对我伸出舌头,而是猛然咬在江川的颈脖上,就如同撕下一块肉般,江川怪物那由岩浆构成的脖子顿时少了一块。江川怪物试图用仅剩的一只手臂进行反击,却被左川怪物的另一只手禁锢起来。左川怪物又一次咬在江川怪物的颈脖上,从另一边又撕掉一大块,只剩下中间细幼部分的颈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脑袋。
江川怪物的脑袋掉落,坠入下方的岩浆湖中,霎时间就不见了踪影,无头的身躯也失去了塑形的力量,坍塌成巨浪拍打在岩浆湖中。现在,就只剩下左川怪物,还用那充满了巨力的手掌紧抓着我。
左川怪物同样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在我的脑袋上吸吮着,那舌头仿佛长满了倒刺,每舔一下就会从我的脸上刮走一大块血肉。
除了火刑般的痛苦股外,我再次被另一种凌迟的痛楚抓住。
然而,还没等左川怪物露出更多的情感,一只巨手就抓住了她的后脑,另一只手臂则突如其来,洞穿了她的胸膛。抓住左川怪物的手臂用力一扭,就将这颗脑袋整个儿摘了起来。左川怪物的身体,也顿时坍塌成巨浪,重新融入岩浆湖中。
在溃散的巨浪后,我看到了那巨大的身影,正是江川怪物从岩浆湖中冒起的身姿。在江川怪物的手再次抓来之前,我再次呼唤夸克。这个时候,速掠似乎一点效果都没有,夸克一出现,就立刻变成一团被灼烧的火球,即便如此,夸克也并非只有乌鸦这一形态。我让它变成披风,这披风也被火焰焚烧着,看似根本不能穿戴,但是,哪怕不穿上它,我的体内体外也一直处于焚烧和治愈的痛苦中,是否有“火焰”这一现象,反而并不重要了。
披风卷上我的身体,江川怪物的巨手也鼓荡着空气,朝我抓来,可是,在它抓住我之前,左川怪物的身体也从岩浆湖中再次奋起,缠上了它的身躯。两个庞然怪物的争斗,让我得到了喘息的余地。被披风裹住的全身,也挡去了视线,我只感到自己一阵恍惚,仿佛掉入了岩浆中,感受到拍打的压力,但随即,所有施加在身上的力量全都消失了。
我再一次跌落,当下意识改变姿势,站稳脚跟的时候,便传来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