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反击的原住民有三百人,占据幸存者总数的三分之一,离线机五十一台,占据总机体数量的一半。敌人的数量虽然更少,但却占据质量上的优势,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器,仅仅是素体生命就难以对付。我听说有人在最后关头,带走了聚集地的技术积累,但如今新的据点百废待兴,大量的设备都需要重新制造,就算技术理论没有失落,想要重现树管带的辉煌,也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如今原居民人手稀缺,本该是埋头发展的处境,但在构建了一个可以让同胞们生存下来的初步基地环境后,全体原住民就将所有的精力转移到战争准备上。看着昼夜不息穿梭在离线机基站上的人们,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是蛮拼的。
通过倒班轮换的作业机制,只要可以干活的原住民,哪怕年纪再小也已经派遣上阵。他们如同蚂蚁一样运输材料,拆卸、组装和改造设备,钻研图纸和理论,他们已经失去了技术最过硬和理论最深厚的那些精英,但能够幸存下来的,都是头脑普遍机警的人士,在巨大的压力下,一鼓作气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过去无法理解的东西生搬硬套,不惜利用手头可以找到的资源进行实际操作,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建设机器部分回路系统的改造——利用临时制造出来,块头巨大又造型简陋的发信端,竟然可以让两台捕获过来的建设机器按照他们的思路进行建设任务,虽然并不完美,但是,建设机器所具备的各种工具,都已经可以自由使用。
也正因为建设机器的存在,无论是据点建设还是战争准备,都已经进入加速的轨道。当我第二次从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离线机基站已经大变样,悬停在深渊上的离线机从五十一台缩减为三十台,其中减少的二十一台被拆开,配合其它部件,拼接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圆筒结构。看似雪茄,又像是没有基座的炮筒,它的体积自然比离线机要大得多,虽然不能和聚集地的那个眼球要塞相比,但放在此时的新据点中,却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并非是全封闭的装甲,更像是镂空的外壳,可以窥视到机械的内脏,粗壮的淡蓝色能量光芒如同回旋的链条般,其中涌动穿梭,似乎随时都处于激发状态,有一种难以按捺的感觉。
我抱着真江,她还有点没有睡醒的样子。我从房间窗口向下眺望,原住民战士们正排队前往一排圆形平台,他们手无寸铁,也没有穿上防护服,但是,当他们站上平台般时,立刻又四根机械臂在他们体表嵌上全封闭铠甲,然后从双腿开始,一路向上焊死缝隙,这身铠甲自然是构造体材质,仅仅从外表的色泽、纹理和结构形体就能感受到,它比过去的防护服更加坚固,也更充满战争色彩。最后,形状古怪的头盔落下,将原住民战士的脑袋严严实实罩住,又是一圈焊接的光芒,绕着颈脖接口的缝隙滑过。这个头盔的嘴鼻处向两侧牵出软管,而眼睛部位则只有一颗圆形窥镜,在调试中不断上下左右移动。
在身体被铠甲封闭起来后,机械臂就开始在铠甲的预留模块上搭载各种武器和工具,标准武器是一把刀状临界兵器的仿制品,腰侧的枪械,背后的矛枪以及双臂的弹出式利刃。装备完毕之后,原住民战士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平台,活动关节,对武器进行个人化的细微调整,适应各种利于移动的加速装置——动力靴、背负式喷射器和牵引线。他们在宛如深渊绝壁的建筑群中攀上跃下,敏捷都就如同回到山林中的猴子。
这显然是新的装备,我在聚集地时可以没有见过这类款式。大部分原住民战士的机动铠甲都采用红黑相间的颜色,少部分应该是地位更高的战士,在铠甲样式上就有明显的区别,配色上也更加个性化,甚至喷涂了类似于纹章的图案。
原住民们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我虽然不清楚他们的计划,但并不妨碍我加入他们,临界兵器的力量总是被人需要的。我和真江整装完毕的时候,那位曾经为我提供“消毒”服务,并在素体生命入侵聚集地的时候,和“平”一起请求我出手的那位原住民少女找上门来,她是来通知我集合的。我也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在原住民的新据点再次遇到她,当初的事情似乎没有在聚集地内留有存档,亦或者,那份存档已经伴随聚集地一起灰飞烟灭,这里已经再没有人清楚她和“平”一同来找过我的事情。新据点的诞生,对许多原住民而言,都是新生活的开始,对这位原住民少女来说也是一样,她没有忘记当时的事情,但也仅仅是没有忘记而已。她对“平”的死亡看得比我还开,因为她和“平”不存在同胞以上的关系。
那个时候,她和“平”一起来找我,仅仅半路偶遇,所以才结伴同行。聚集地中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和其他人都认识,在那次偶遇之前,两者之间的关系无限趋近于陌生人。而且,在她的心中,似乎对“平”的死亡早有心理准备——在当时的环境下,谁都有可能会死掉。这就是她的原话。
她没有因为“平”的事情而苛责我,让我微微有些松了一口气,虽然有种种理由可以解释当时的情况,去排解心中的遗憾和愧疚,但仍旧无法让自己对“平”的死亡真的不带任何心理负担。真江杀了“平”,等于我杀了“平”,这样的等号或许并不完全符合实际,但在我的心中,这个等号再模糊也是存在的。我先后和“加”,和这位原住民少女碰面之后,她们的态度让我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会留下来?”走在原住民少女的身后,我问了她今后的打算,才知道她是留在新据点,为新生活努力的那部分原住民。在聚集地的时候,她也并不承担正面战斗的职责,而仅仅是一个后勤人员而已。不过,我对她可以留下来,不去参与即将到来的严酷战斗,还是心感宽慰。虽然我们彼此并不了解,但是,就见面和交流的次数而言,她和“加”都是我在聚集地中的“熟人”。我在情感上偏向于两者,并不希望两者陷入危险之中,对我来说,这种情感是理所当然的,毫不犹豫的,也不需要深思的。
不过,“加”和她的离线机,是参与这次战斗的主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也正因为“加”已经注定上战场,所以,在了解这位原住民少女将会留在新据点时,多少也会将对“加”的情感加诸在她的身上。这一次战斗结束后,我们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而且,新据点需要面对的敌人,大概就只剩下安全网络吧,但是,安全网络想要笼罩整个维多利亚重工物化区,也需要很长时间。这些时间足以让新据点成长起来,去面对安全网络的侵袭,在这段成长的时间中,新据点的生活应该是安全而平静的。原住民迁移到这个位置,也并非是随意的选择,大家虽然已经偏离了已经勘探出来的废都地图,但如何确定新据点的安全性和隐秘性,以获得东山再起的时间,已经在这里生存许久的原住民们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这些事情不是我这个外人可以知道的,我也只需要确定,自己的“熟人”可以安全生活下去,也就足够了。我无法为他们做得更多,甚至于,我从他们这里拿走了许多,可谓是自私自利之人,所以,哪怕是只有这一份心情,可以在因势利导下,真正去合作一次,我也会觉得可以弥补了一些什么。
正因为带着这样的心情,所以,无论这一战,原住民们到底可以发挥到何种程度,其实都无所谓。他们如何进攻,如何撤退,打算战斗到哪种程度,行动计划是否有隐瞒我的部分,甚至于,是不是将我当作弃子使用,也都是不重要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直面末日真理教和素体生命。
我一直都没有去打探原住民们的计划,因为,在我的计划中,只要知道末日真理教的基地在什么地方,就已经足够了,如果还有多余的情报,那就是额外的惊喜。如果原住民成立新据点之后,决定全体潜伏下来发展,我也不会多说二话。
但现在来看,他们的反击决心,要比我预估的强烈得多,就像是要将所有人的恐惧和愤怒,都在这一场战斗中,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宣泄出来,给留下来的人们一个干净的希望。我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这些原住民们战士一开始,就是带着决死的心情去执行这次反击计划的。和他们比起来,留在新据点,开始新生活的人们,虽然也是心情沉重,但是,生命的活力却更加浓郁。
“我觉得他们都无法活着回来了。”在路上,原住民少女看着集结的战士们如此说道,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其实我认为,他们不需要去战斗也可以的。虽然我们拥有战斗的决心,但真的需要这么一场战斗吗?”
“……我无法回答。”她似乎想要我说点什么,但我真的无法给予评断,“他们要不要去战斗,其实是你们所有人的决定,不是吗?不是他们自己的,也不是你自己的。也许你有不同的看法,但是,看法并不代表决定,你在问我的时候,就带着犹豫的口吻。你想让我认同,这是一场没必要的战斗吗?那很抱歉,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他们去战斗。”
“真是狡猾的说法,外来人。”原住民少女平静地盯着我,有很多次,这样的目光和口吻,都让我觉得,她其实也是一个改造人吧?就原生体来说,她的情绪表现实在太过平稳。
我们没有更多的交谈,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问她的名字。原住民少女,这就是我最后,也唯一对她的称呼,而在她那边,我也就是一个“外地人”吧。我的名字,对她而言,也并非是必要的。她有几次看向真江,似乎对她的兴趣更大,但是,最终也没有提起关于她的事情。在沉默中,她将我带到一台停靠在六号站台边的离线机旁。
在树管带,这些离线机的停靠区都安置在大型管道中,而在新据点中,受限于地理环境的改造程度,全部都是暴露在外的临时站台。我即将搭乘的,正是“加”的离线机,对我来说,有这么一个“熟人”在,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加”和初次见到她时一样,身体和离线机结合在一起,从舱门探出一部分,和原住民少女交谈了几句。在原住民少女离开之后,才转头对我说:“上来。”
我登机之后,看到机舱中已经有八名原住民战士呆着,因为全身都覆盖在机动铠甲下,所以根本无法从面相进行区别,他们的铠甲上也没有区别彼此的标识,就像是同一个流水线里走下来的量产品。不过,想当然,会觉得他们在通讯系统中有自己的编号。只是,我虽然也算是一个强大的战斗力,且也站在同一边,但却一直游离在原住民的计划之外,算是“自由人”,看起来原住民们也不打算将我这个战斗力纳入他们的体系之中,所以,不清楚这些战士的编号和司职,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和他们只是“同行”,而并非“并肩战斗”,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甚至对我有所戒备,这种味道也相当明显。即便有终端翻译机的存在,他们也不打算和我攀谈,做那些可以增进“友情”的事情。我刚进入机舱中,就被“加”提醒,我的位置竟然是在副驾驶位的身后,左列靠壁位置的第一排。
“如果要自己行动,就通知我一声,我会为你打开舱门……你跳下去不会摔死吧?”加的电子音可真是没什么人情味。
“我会找到好机会的。”我说。
“注意点,别等我们的人都离开了,还赖在我体内。”加这么回答到,“体内”什么的,可真有点用词不够谨慎——虽然她已经被改造,彻底失去性征,但对我来说,她的人形外表,性别特征还是挺明显的。当然,这种事情也就是私下里开个小差。
我为真江绑好了安全带,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驾驶舱屏幕中的倒计时,数字形态当然不是阿拉伯数字,甚至于,如果不利用翻译机,不通过意会,根本就看不出来,那不断变换的符号竟然是数字,严格来说,这些符号并不仅仅起到“数字”的职能,这些原住民的语言是从统治局通用语演化而来的,而且,因为种种历史因素,无论在语法、词汇还是字体上,都和原本的通用语有了很大区别——简单来说,这些改变大都是聚集地发展阶段中,一次思想风潮所带来的,当时的原住民打算将自己和统治局彻底区隔开来。
伴随着倒计时的跳动,又有一名原住民战士进入机舱,他是这个离线机的副驾驶,而且,也是拥有个性化铠甲,总领其余八名战士的人。虽然做在副驾驶位,但也只是分工区别,从行动指令等级来说,他和“加”是平级的。或许我可以称其为“队长”。当然,这位“队长”和其他队员一样,将我视为空气一样不闻不问,一进来就坐进位置中,将自己牢牢固定在位置上。在大多数情况下,“加”这种改造人机长的存在,让副驾驶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离线机操纵权。
“加”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整个身体嵌入驾驶位中,将胸膛拉开,内部各种管线好似触手一样,接驳到仪表盘上。她说着听不懂的高速语言,逐一停掉机舱内的明灯,只留下一种暗红色的荧光弥漫,紧接着,所有仪表盘的显示都开始刷新,机舱外部装甲的闭合传来明显的震动。没一会,渐渐提升的压力让每个人都明白,离线机已经。
这个时候,驾驶室正面的舱壁变得透明,就好似整一块玻璃般,让我可以清晰看到前方和两侧的部分景象——和我们一样,不断有离线机从站台脱离,朝那由二十一台离线机拆解构成的“圆筒”聚集,抵达固定位置后,“圆筒”侧壁弹出管线,和每一台离线机进行连接。“加”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用高速语言进行调整。
直到她安静下来,机舱内传来声音:“全体机长注意,环绕回路接驳确认,供能系统正常,中位掌机队形,倒计时十秒。”
十秒之后,更巨大的震动传来,连成一体的离线机舰队以一个均匀的加速状态攀升。新据点的轮廓,就在这缓缓的离去中,逐渐被灰雾吞没。没有人为这种离去感叹,全舰队都沉浸在一种紧绷的沉默中,就像是在酝酿着某种更加强烈的情绪。直到再也无法用肉眼看到新据点,离线机群才开始第二次加速,这一次,在完全脱离这道深渊前,“圆筒”陡然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束,前方空间就像是被打碎了一样,然后被这道光束维持在这种缺口的状态。
“全体注意,开始第一次超线程跳跃。”伴随着淡漠的通知声,离线机群驶入那片空间缺口中。从前方的可视窗口望去,空间之后的景象迷离古怪,虽然不会因为“看到”而产生任何不适感,却有一种被彻底隔离起来的感觉。因为这个地方,并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可以“看到”,并不意味着意识还在运转。事后可以回想起这一幕,却无法判断,当时的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
当我可以通过思维确认自己的存在性时,离线机群已经脱离了所谓的“超线程跳跃状态”,眼前也不再是深渊和那迷离古怪的景象,而是正儿八经的废都区。灰雾在四周弥漫,死寂在朦胧的无垠中蔓延,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舰队的存在。我们所在的位置,已经无法就新据点的相对位置进行判断,因为,新据点已经完全不处于地图范围中。离线机群显然彻底“抛弃”了新据点的坐标,按我的想法,有可能在舰队中,已经不存在“回家”的路线了。
之后,我的终端机开始更新地图坐标,一个明显标识出来的坐标,出现在地图右上角。
这里,就是舰队终将抵达的地方,末日真理教的基地——原住民真的通过自己的方法,确认了他们的位置。
“全体机长注意,迷彩系统已经开启,进入静默巡航状态。”在一片沉默中,广播徐徐地播报着舰队的情况。离线机群的速度下降到一个程度,就变得平稳下来,在机舱内的我,无法判断此时的舰队到底是以怎样的一种现象在航行,但是,指挥官的用意十分清楚,他们打算来一场突袭——上一次末日真理教和素体生命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次该轮到他们的回合了。
舰队徐徐前行,没有因为这是一场决死的战争,就表现得风风火火。所有人,就如同夜晚中的狼群,在阴影的笼罩下,安静地靠近猎物。在地图上,舰队的坐标和末日真理教基地的坐标不断接近着,尽管,从外部的风景中,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同。这片废都区,和其他区域没有任何不同,死寂,没有生命出没的痕迹,仿佛一个广漠的无人带。末日真理教的巫师也好,素体生命也好,似乎已经完全抛弃了对基地周边安全的监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