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原住民的聚集地被称为“树管核心”,顾名思义,从舷窗看到的风景,的确就像是树根一样的管道所构成的空间,尽管灰雾在这里变得稀薄,但是,想要越过层层管道的阻碍去眺望更远的地方,仍旧是肉眼所无法企及的。大大小小的管道吞吐着灰雾,承担起净化空气的作用,让灰雾的流动显得极不正常,而离线机在进入这片区域的时候,也不可避免被乱流干涉到,理论上,比在外面的区域时更加难以操纵。不过,这些种种不利于飞行的状况,对于生存在这里的原住民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机长“加”见缝插针,完成了和停靠码头的对接。
码头被安置在一处巨大管道的开口,在闸门打开之前,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可以让人进出的地方。站在闸门旁的整备人员用力招手,像是欢迎,又像是手语,与此同时,管道内部也亮起绿色的光,大概是“许可通行”的意思吧——我和舱内的其他人一起解开安全带,然后靠近舷窗眺望前方的景象。“平”和其他队员拨开杂乱的管线,起出收纳库的甲板,从中掏出半人高的收纳箱,每个人背起一个,拿起两个,就像是春节返乡的游子。我猜测,这些金属箱中是从废都中淘来的物资,或许聚集地的物资储备并不那么乐观,让他们不得不冒着和素体生命以及死体兵交战的危险,在广阔杂乱的建筑群中搜索自己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我认为,在这片层落中虽然也有素体生命和死体兵这些危险的存在的,但是,它们的数量相对于整个区域的面积来说,还是极为稀少的。而这些原住民外出时,似乎都习惯了遭遇战,反而像是,素体生命和死体兵有找到他们的办法,亦或者,除了素体生命和死体兵之外,废都中还有其他的危险。
我回想着这段时间和他们的交流内容,“加”对这片区域的称呼,让我稍微有些在意:除了“树管核心”之外,还有一个是“维多利亚重工物化区”。
所谓的“维多利亚重工物化区”,也许指的就是包括废都在内,整个层落区域在统治局中的正式名称,但却不像是一个居住区的名称,而更像是某种工业工程中,承担某种功能性的大型区域。如果整个区域,都是被用来进行被称为“物化”的功能,那么,这里的居住环境之严峻,也就可想而知了。即便,我仍旧不太清楚,什么是“物化”,只是,随处可见的灰雾,以及树管区的排放净化场景,加上从网络球处得到的,关于“灰雾制造和性质”的资料,让我不由得产生更多的联想——也许所谓的“物化”,其实是一种污染处理行为?而这片区域,其实从一开始就并非居住区,而是一个污染处理场?
那么,死体兵的存在,是可以想象的,大概就是污染处理厂的守卫之类。不过,素体生命和这些原住民的由来却有点问题。
在网络球的资料中,统治局的安全系统网络在内乱后期产生了巨大的异变,致使统治局区域被彻底分割开来,在这个前提下,这些原住民是“逃难到这片污染处理厂”的可能性很高,然后,因为某种缘故,这片区域被封闭后,就再也没能出去,而不得不想尽办法在这里生存下来,由于树管地带的“净化”功能,最终被他们选定为扎根生活的地方。那么,素体生命又是怎么回事?同样是在战争期间被封闭在这个层落中的吗?我总觉得,这些素体生命和原住民之间,具备某种奇特而脆弱,但的确存在的生态结构。
这个感觉出发,如果聚集地中,有一部分高层和素体生命达成了某种协议,也不会太过出人意料。而促成这个可能性的一个很好的理由,在我的内心中浮现:素体生命自身是无法繁殖的,所以,必须捕获人类进行转化,这片聚集地的存在,理所当然可以为素体生命们提供后裔诞生的基础。而且,这个层落既然存在死体兵,那么,就一定存在安全网络和死体兵制造所,安全网络定然会将非法定居于此的人们,以及素体生命们视为敌人,而驱使死体兵对两者发动攻击,这样的环境,同样造就了人类聚集地和素体生命存在某种程度的联合默契的可能。
也就是说,虽然,对人类来说,素体生命和死体兵都是危险的敌人,但是,只有死体兵是死敌,而素体生命则是在一定的压力下,可以妥协联合的对象?那么,强大的素体生命又为何认可这种联合默契?仅仅是因为,人类聚集地这边,拥有可以“繁殖人类”的能力?从“平”的存在,可以推导出,人类聚集地掌控着“人类量产”的技术和设备,假设他们也拥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在素体生命入侵时,将之提前销毁的能力,那么,素体生命为了繁殖,会认可这种合作吧?
人类这边所具备的优势,无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垄断量产人类技术”这一可能,素体生命有可能出现的,对人类聚集地的放纵,也只能想象为,为了“族群的繁殖”而不得不妥协,如此一来,死体兵没有死绝,也有可能是素体生命的刻意放纵,以对人类聚集地施压。
我在离线机停泊的同时,也在利用想象和已知情报,对整个维多利亚重工物化区的生存状况,进行大致的描绘。其中定然有不少错漏的地方,不过,对于素体生命、死体兵和人类聚集地三者之间存在相互牵制的脆弱生态,却越来越觉得是正确的。
那么,我们这些突然插局其中的外来者,究竟会给这个脆弱的生态关系造成何种影响呢?末日真理教和素体生命有合作关系,另一边,拉斯维加斯特殊作战部队也理所当然并非仅仅是“偶然”才进入这里,必然带有某种目的,并且,有着NOG方面的意志推动。可是,从“加”和“平”提到“江”等人的寥寥数语中,我却感觉到,本应该无有缓和的两派外来者之间,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对抗现象,否则,素体生命和人类聚集地也会因为两派外来者的不合,被激化到一种严峻的战争状态。
而现在所看到的树管区,并没有太过浓烈的战争迹象,而从“加”和“平”等人袭击素体生命的举动中,也没有坚决歼灭敌人的决心。在我所观测到的细节中,仅仅存在“日常性的对抗”。而拉斯维加斯特殊作战部队似乎也没有深入这片聚集地的迹象,从“加”和“平”的态度来看,两者虽然有所交集,但是,却仍旧停留在初步接触,尽可能互不干涉的观望状态。
拉斯维加斯特殊作战部队的整体实力,不可能在末日真理教和素体生命的联手下,不可能占据上风,所以,如果不是存在某些特殊原因,拉拢人类聚集地是必然的选择——因此,也更显得如今拉斯维加斯特殊作战部队和人类聚集地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
再加上厕所怪谈的节点,就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段,不得不让我考虑,一直都显得不可调和的末日真理教和网络球之间,在入侵“拉斯维加斯中继器”这个事件中,存在某种默契和交易的可能性。因为,即便存在这种情况,也并非不可理解。从外界的局势来说,拥有两台中继器的纳粹,本就是从末日真理教中分裂出来的,站在末日真理教的立场上,现在的纳粹无论从气焰还是基础条件上,都可以看作是“最危险的对手”,而站在NOG的立场上,正在进攻全世界的纳粹也毫无疑问是直接面对的头号敌人。
网络球仅仅是NOG的一个巨头,如今他们的地位,仍旧不能彻底代表NOG,因此,为了维持NOG,而不得不暂时放缓对末日真理教的敌视,将“第一矛盾点”聚焦在纳粹身上,从而以NOG的身份,达成和末日真理教的默契,这样的情况的确是有可能的。
末日真理教先天具备对统治局的了解优势,又和素体生命互为盟友,率先提出“以统治局遗址为跳板,入侵拉斯维加斯中继器”这个主意,并加以行动的可能性,也是最高的。反而是网络球和五十一区方面,因为在这个世界的发展,从一开始就失去先手,因此只能从末日真理教那边窃取技术和想法,这样的处境也是十分明显的,毕竟就连中继器这样的大杀器的建造,也有末日真理教插手的迹象。那么,“默契”地得到了“末日真理教入侵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计划”,并加以跟进的可能性,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末日真理教“默契”地提供援手的可能性,其实已经超过了五成。
我不由得想到走火、锉刀、梅恩先知和席森神父那些对NOG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决策人,以他们的性格,在不改变初衷的前提下,理智地看待在对抗中所出现的种种意外因素,并适应地进行近期目标调整,的确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任何可以做大的组织,哪怕是神秘组织,都不会单纯因为“死敌”这个标签,就拒绝任何潜规则。对他们来说,临时达成默契,随时摧毁默契,也都只是一种战争手段而已,而且,正因为对象是“死敌”,所以,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玩这一手。
我虽然也算是拉斯维加斯特殊作战部队中的一员干将,但是,我一开始,也并不清楚整个拉斯维加斯侵攻计划,仅仅是随队作战而已。我想,大多数和我一个等级的“干将”,也都是同样的吧。不过,从现在可以推导出的情况来看,即便我掉队了,作战计划也仍旧在知情者的手中顺利地执行着。假设我没有因为意外而被卷入中继器陷阱世界,这个时候,也一定是在这个统治局区域,有目的地进行着对拉斯维加斯中继器陷阱世界的入侵。
从这个结果来说,我如今的处境,相对于整支拉斯维加斯特殊作战部队的景况来说,是很有戏剧性的。
不过,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我还是觉得,能够暂时脱离大部队,以个人的视角,亲历中继器陷阱世界,绝不是一件多余的,让人后悔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对有这样的机会,由衷感到幸运。也许,我接下来的行动,会给大部队的同伴们带来许多困扰和麻烦……说不定会出现很大的不愉快,但是,就算如此,我也决定了,排除一切有可能对我所在的城市带来干扰和毁灭的因素。
我并不是想成为所有人的敌人,仅仅是,有自己不得不守护的东西,哪怕,这些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一种虚幻的玩笑,我要守护的,只是一些没有意义,如同玻璃般脆弱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那的确是很有意义,也十分重要的。
我过去没能做到的,要在这一次弥补,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去做”的这个过程,就是眼前最好的答案。
我深呼吸,再一次确认内心深处的决意。
最后一次震动传来,离线机终于停稳,所有人都做好了离机的准备。机长“加”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过,这一次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下本身和离线机融合”的状态,而完完整整地拥有了人形的身躯和四肢,不过,因为个头很修长的缘故,不得不弯着腰——她的外表仍旧带有“人工造物”的感觉,不过,至少那些机械化的结构,被外壳彻底掩藏起来。这个样子的“加”站直了,恐怕身高超过三米吧。
这么想着,就听到“加”和“平”用当地语言交流着,率先打开舱门走了出去,我尾随其他人鱼贯而出,来到站台上。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正在运作的多重轨道,一台又一台的集装箱式离线机好似火车车节一样被串在一起,往管道更深处运输着。我们离开之后,所搭乘的离线机也脱离站台的停靠区,加入向内转送的“车节”中。
“加”站在我的身边,个头果然几乎是我的一倍,修长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之前遇到的那个素体生命一般。其他人的个头,也每一个都比我更高,我身处在他们之中,就更像是孩子一样。“平”和队友将带出来的收纳箱交给前来接机的人,控制叉车的工作人员也每一个都比我更加高大,他们注意到我这个陌生人,立刻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但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可以说,比身边这些队员更加富有情绪,让人感到浓郁的生活态活力。
“平,你又捡回特殊的货物了。”一个络腮胡的男人笑着说。之所以可以听懂,是因为“加”在一旁同声翻译。
“他不是货物,是一个人和素体生命战斗的危险存在,你不要随便开玩笑。”平的冷静语气并没有让络腮胡男人感到尴尬,反而很惊讶地盯着我。
“和素体生命战斗?这个小孩?”他重复着,满脸不可思议。我可以理解这种情绪,对这些原住民来说,哪怕是从未离开过聚集地,也一定在教育中,被填满了“素体生命是如何强大危险”的概念。而这样的敌人,我这样的小个子竟然也能与之“战斗”,大概就像是“幼儿可以打败愤怒的熊”那么夸张吧。
“别开玩笑了,平。”络腮胡笑了笑,说到。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开玩笑。这个家伙在我面前和素体生命战斗了,而且,差点就赢了。”平仍旧是那副平波不起的语气,在终端进行交货确认后,向对方告辞:“好了,我还要带他去体检处,这里就麻烦你了。”
“啊……”络腮胡有些哑声,不过,前来接货的同伴已经在喊他了,最终只能再看了我几眼,仿佛要将我这张脸记住般,随后就匆匆跑了回去。
我对这次遭遇没有任何感觉,被特殊看待,已经是早有预料的事情。我和这些人在外表、观念、习惯和常识上,都有巨大的区别,很明显就是“异类”。在这个认知前提下,他们提及关于我的事情,都不会让我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我很认真地打量着这条管道区,在两百米外的墙壁上,存在另一条管道的出入口,此时已经有几伙人朝那边前进了,从打扮来看,和“平”这些人一样,都是刚刚抵达的外勤人员,只是,靠站的入口和我们不一样,但他们要去的地方,似乎和我们是相同的,所以,要走上一段相同的路程。
之前“平”提到“体检处”,立刻就有队员抱怨到:“就不能改进一下体检方法吗?每一次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从他的情绪中,似乎可以判断,“体检”并非什么愉悦的事情。
“如果你打算离队,老老实实呆在聚集地里拿一份安全工资,就可以摆脱体检了。”另一个队员笑着说。
“那我可不干,让我一直呆在聚集地里非憋死不可。”那人回答到。
“加”也在此时向我解释“体检”——果然是因为灰雾的问题,所以,每一个外出的人都必须在回归后,对身体进行全面检查。
“他们会用管子从你的每一个孔洞里捅进去。”加这么说的时候,明明是没有波动的电子音,但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有一点腹黑。而且,这样的形容,也的确让我感觉有些不好。
“你们出去的时候都穿防护服,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些灰雾对人体有害吗?”我确认到。
“是的,就算穿了防护服,也必须进行例定检查,你这种没穿防护服的外来者,大概是要进行最严密的检查吧。”加如此说到:“那些灰雾是污染源,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污染处理场。你之前看到的那一片宽阔的废都,其实就是被污染后产生的异变。很多地方,原本都是工整的处理区,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设备停止工作,很快就被灰雾污染,并产生了异常增殖。所谓的物化,本来就是利用这种异常增殖现象,将灰雾和废料结合,进一步转化为性质迟钝的规则方块,这些物化块都是可以再利用的副资源,只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如今整个维多利亚重工物化区,也就树管带的物化设备还能工作吧,也幸亏如此,我们才能生存下来,并利用物化块维持基地建设,而且,也有余力尝试修复更多的物化设备。”
在队伍朝体检处前进的时候,“加”负责对我介绍这个聚集地的情况。她的举动让我觉得,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掩饰自己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在十几代前的先人,的确是因为统治局战乱,而躲避到这一带,并且因为安全网络的异常而被彻底困住的统治局住民。一开始,他们也为了寻找出口努力过一阵,但是,安全网络的异常,让所有的出口都被封闭了,更有许多死体兵,至于素体生命,似乎一开始是不存在的,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它们就突然出现在聚集地的人们面前。这让许多人都认为,其实这个维多利亚重工物化区并非彻底封闭,素体生命掌握着出入口的秘密,只是,就算想要出去,也不可能从素体生命那里得到情报。对方无法沟通,也并不友好。
“不过,最近你们这些外来者的出现,让很多人又开始觉得出去有望了。”加平静地说:“其实都在这里生活这么久了,出去之类的,也就是一种新奇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想法,对大多数没有人格数据化的原人来说,是十分充满诱惑力的……所以,你就算通过了体检,也会遇到很多麻烦,倒时我就不会来帮你了,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