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是平静的,更是死寂的,原本的半岛如今看上去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座孤岛,仿佛其他的大陆都已经被这片死亡之海淹没。不过,这仅仅是一种错觉而已,理论上四十亿人全部化作黑水,也不可能彻底淹没三大洲。只是,我们想要从边界离开半岛的想法已经彻底破灭了。
不是我们在地下河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仅仅是因为四天院伽椰子的计划更加迅速。
在黑海这里,自然的暴风雨也好,临时数据对冲的异常也好,全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抑制,越是靠近黑海的地方,就越是风平浪静,可是,当树木花草也没有任何摇摆的时候,就给人一种压抑的,毫无生机的感觉。
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动物活动的声音,树丛挺得笔直,枝叶一动不动,云层也不再移动,灰雾也停滞下来,就如同用画笔描绘出来的一副阴冷的背景画。只有我和阮黎医生是活着的,是移动的,就连我们自己也有一种自身和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
可是,阮黎医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弹,她只是呆呆看着这片黑海,身上那倔强的精力也仿佛一点点从体内抽离。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可是,这些情绪全都隐藏在她的眼中,而她的双眼却用头发遮住了,就像是孩子躲藏在黑暗的柜子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因为我不知道她此时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我知道,假如她可以看到黑海,一定会受到极大的冲击。阮黎医生将所有的“神秘”定性为白色克劳迪娅对人的精神侵蚀,而越是匪夷所思的景象,就越是意味着白色克劳迪娅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在变大。我曾经就设想过,这片广袤的黑海,会不会被她认为,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象征,而她曾经为此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已经晚了一步。
其实,无论是从我的角度,还是从她的角度,当四十多亿人发生异常的时候。都同样宣告着世界末日的降临。阮黎医生可以拒绝承认黑水的存在,认为这片黑水不过是精神侵蚀所产生的幻觉,但是她肯定明白,这种拒绝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不是黑水。不是看到了何种幻觉,而是涉及“四十多亿人”这个人口数量的更本质的意义。
“黑水”这个名字本身无足轻重,但是,四十多亿人的份量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到了只要还有点儿正常人的想法,都会喘不过气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理所当然地以“人”为材料的末日真理教之外,又有谁可以对这片黑色的海洋无动于衷呢?面对造成这一片黑海,掌控这片黑海的四天院伽椰子,就我自己来说。已经不足以用疯狂和恐怖这样的充满了负面意义的情绪去形容了。
我看着这片黑海,脑海里有太多的思绪转动,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我十分肯定,我的心中,一点情绪都没有,但又不是没有任何情绪滋生,而是当情绪滋生的时候,就被一种空虚的东西吞噬了,只留下一片空白。
我不觉得自己是懦弱的。是在恐惧这片黑海以及它的主人四天院伽椰子,我也从不认为,自己对约翰牛做出的承诺只是一句妄言。只是,除了完成承诺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哪怕能够杀死四天院伽椰子,黑水也不可能再变会人,这个中继器世界在理论上还剩下十多亿人,但实际上,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玩完了。因为,四十多亿人化作黑水。只不过是为战斗所做的准备而已,战斗才刚刚开始。
“阿川,我们回去。”阮黎医生终于打破沉默,她的表情依旧很沉静,我从中看不到绝望和颓丧,就好似她已经将所有的暮气,都在之前的沉默中全都倾倒出来,然后,只将那最精华的,最有人性的东西保留下来。
她似乎做了一些决定,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和动作,再次充斥着一股坚强而决绝的意志。
“去哪?”我不由得问到。
“去精神病院!”阮黎医生说:“无论这片黑海是不是幻觉,假如它涉及到四十多亿人,那么,就可以看做出是四十多亿人在精神上的一种结构。人类虽然是社会性动物,但在表层意识上却是孤独者,人们需要用语言,用文字,言谈身教,让精神上的东西扩散到整个社会,并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是潜意识的驱动,但又无法用潜意识直接完成的事情。”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阮黎医生突然对我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人自身的个性和人类社会的共性之间的矛盾、差异和共存,但是,这片黑海到底给了阮黎医生怎样的启发,她又想利用这个启发做什么呢?”
“四天院伽椰子。”阮黎医生平静地说:“听你和那个女人的说法,就是导致这一切的实际执行者,也是在地下河装神弄鬼的家伙。”
“是的,但是,她不是人。”我可不是在骂人,四天院伽椰子的确已经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了。阮黎医生也许想对她做点什么,但是,假如阮黎医生仅仅是将她当成是一个精神病人来看待的话,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人。”阮黎医生冷笑一声,说:“我只要知道,她和黑水有关联就足够了。告诉我,阿川,你觉得那个女人和黑水有精神上的联系吗?”
“有,而且十分深入。”我回答到,否则四天院伽椰子又是如何掌握黑水的?“很可能四天院伽椰子本身已经是黑水的一部分,处于最核心的位置。”
“还记得吗?研讨会的工作,本来就是针对白色克劳迪娅对人类共性的侵蚀进行研究,制造乐园也是为了可以通过人类潜意识的共性层面,削弱或去除白色克劳迪娅的精神侵蚀。”阮黎医生顿了顿,继续说到:“在做研究的时候,不少的项目,都会基于一个十分直观而又似乎浅显的道理。乐园也是一样,这个计划的雏形,起源于一种众所周知的想法:直接破坏精神所寄存的肉体。”
我不由得哑然。因为,阮黎医生说的是“破坏”,而不是其它更加温和一些的词汇。我当然不会认为,是她用错了词语。
“破坏的方法。最直接的就是让人的生理停止活动。”阮黎医生阴沉的声音响起:“但是,杀人不是研究,也不是最终的结论。这个想法只是一个起点。于是,我们想,只破坏大脑如何?又变成对人类的神经系统进行改造。是不是可行?就这样,一点点地琢磨,应该通过哪些生理上的途径,去影响人类的精神状态,最终将白色克劳迪娅的精神侵蚀排除在外。这就像是一场战争,因为敌人太过强大,所以,就要坚壁清野,截断敌人的进攻路线,将自身的防守巩固。之后再谈反攻。”
“所以,乐园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一种迷幻药?”我有点明白阮黎医生的意义了。按照她的说法,白色克劳迪娅的精神侵蚀会让人产生幻觉,那么,通过乐园产生的幻觉,自然会和白色克劳迪娅的精神侵蚀针锋相对。
“乐园是通过对人体的神经系统和大脑进行刺激,来制造出某种既定的统一性的幻觉,而在预期的结果中,这种幻觉应该会伴随药效的加剧。深入服药者的潜意识。”阮黎医生说:“这些幻觉就是兵卒,是病毒,每一个服用乐园的人,都会成为强化这种幻觉的一个基点。服药者越多。他们所构成的幻觉就越是强烈,越是真实,进而反馈到人体,会让药效对人体的刺激更加有序化,进而产生变异。这种变异完成后,理论上会让服药者对白色克劳迪娅的精神侵蚀产生抗性。”
“真是疯狂的想法。”虽然这么说。但是,阮黎医生所参与的这个研讨会的想法,让我感受到浓浓的既视感。
“还不明白吗?阿川。”阮黎医生看着我,她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我感受到,那深邃之下有一股压抑着的灼热,就像是随时都会爆发出来:“刚才所说的内容,都和人类的精神共性有关,都是深入人类潜意识,通过潜意识的连系反馈到承载精神意识的驱壳。你想想看,黑水到底是什么东西?四十多亿人又为何变成了黑水这样的东西,无论黑水是真实还是幻觉,它的这个形态,都是有意义的,而且是直指本质的意义。”
是的,在这个半岛上,白色克劳迪娅暂且不提,和黑水相似的东西,已经被研究出来了。
“……妈妈,你要用乐园去对抗黑水吗?”我开始明白阮黎医生为什么要去精神病院了,因为,阮黎医生需要研讨会的相关资料和更精良的设备。在之前,研讨会拿走一部分阮黎医生的研究成果,去完善他们的乐园,但是,他们的研究资料,并没有完全开放给阮黎医生。在看到这片黑海之前,阮黎医生不需要研讨会的研究资料,她只想着,在完成了自己的研究后,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如今不同了,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世界末日已经开始了,而导致四十多亿人异变的主使者,就在这个半岛上,她的存在和所作所为,让阮黎医生和众多为了阻止末日到来而付出了太多的人们功亏一篑。
半岛已经被封闭,自己已经感染了白色克劳迪娅,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毁灭,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那么,阮黎医生会做什么?换个角度来说,哪怕不是她,而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她的角色,自己会做什么?
我觉得,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复仇!
所以,阮黎医生需要研讨会的研究资料了。她认真思考了黑水的意义,并非单纯将它视为幻觉,或者某种单纯而强大的神秘,而是以自身的知识为基础,宛如撬动杠杆般,去思考黑水本身存在和形态所暗示的本质。无论阮黎医生的想法是否正确,我同意她说过的一句话:黑水本身是有意义的,并非是一时兴起,随便就能弄出来的东西。
“黑水的构成,倘若涉及到多人精神和潜意识的连构,那么,它和乐园在理念上就有共通之处。只要对乐园做一点改进,说不定就能让这种药物,变成针对黑水的毒药。”阮黎医生平静地述说着,冰冷而坚硬,“如果四天院伽椰子在精神状态和黑水有勾连,那么所有针对黑水的攻击,她是无法逃避的。阿川,黑水不是四天院伽椰子的武器,而是她的身体,是她的精神,是她的一部分。你说过,她也许是黑水的核心,可是,反过来说,黑水为何不是她存在的基础呢?仅仅针对四天院伽椰子的攻击,也许全都是无效的,但是,要攻击黑水,就必须同时承受的四十多亿人的力量,正常的方式是难以办到的。可是,只要乐园起效,那么,药性就会通过黑水自身的关联性结构扩散,就像是病毒在网络中传播一样。”
“……妈妈,你有多大的把握?精神病院里真的还保留有那些资料吗?刚才约翰牛也说过了,研讨会已经被毁灭,资料已经被末日真理教的人带走了。”我承认阮黎医生的计划很诱人,但是,要成功也需要不少前提。
阮黎医生冷笑了一声,说:“你觉得研讨会里的人都是只会研究的书呆子吗?他们肯定留有备份,而且,既然发生了那种事情,那么,这些备份就一定是为我保留的。我和研讨会有恩怨,但我们的关系可不是随便一个外人都可以插手的。我们的见解有分歧,道路不一样,但是,却是有着相同的初衷才会聚在一起,相互磨合之后,彼此了解之后,才能长久共事。如果说末日真理教是一个大家族,那么,研讨会就是我们这几个族人聚在一起取暖的小家庭。”
“真是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心中有些感叹。
“但是,这份复杂才让我们有了反胜之机。”阮黎医生抓住我的手,“阿川,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是的,妈妈,只有我们两人了。”我笑了笑,用力握住她的手,说:“但是,已经足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