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从我这里挖掘出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仅仅是这种隐隐带刺的说话方式,根本无法让我的内心产生任何动摇。
“这话你去跟约翰牛他们说。”我只是对他这么一句,就转身朝左川那边走去。铆钉没有追上来,不过,我感觉到他一直在背后盯着。
左川在我恍惚的时候,已经找到江川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恍惚了多久,对我而言只是一瞬间,但从左江的位置和铆钉的描述来看,似乎是很长的足以让人生疑的一段时间。左川和江川的交谈似乎很愉快,江川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看起来并没有影响到两人的交情——其实,我并不想打扰两人,也不想详细询问江川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带着怎样的想法和目的回归这个战场上。也许我是在害怕,一旦自己知道了更多的心情,就无法保留此时此刻对待她们的态度。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其实是不太信任自己对两人的情感吧。哪怕心中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想要维护她们的想法都不会改变,但是,这种下定决心的做法,本就是怀疑着自己的想法会动摇吧。
于是,我走到半途就停下脚步。在一旁等到两人也注意到我的存在,在那边招手让我过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又是一阵恍惚。眼前的人们似乎都在恍惚中失去了踪影,而我所在的地方,也不再是岸边的沙地,而是一处沿岸的峭壁上。我好似嗅到了花的香味,我循着这气味望去,就看到身后是满地的白花——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些都是白色克劳迪娅。白色克劳迪娅的花海一直蔓延到坡脚下。
这是哪里?很熟悉,但又没有具体的印象。
好像仍旧是半岛的沿岸一带,但却又不像是自己之前所在的位置。
我是在做梦吗?我觉得这个梦有些熟悉,之前自己也来过这里,或许是上一个恍惚的时候。
“你醒了吗?阿川。”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之前确认过,在一秒之前,这个地方就只有自己一人。我后退几步,转身看去,果然是阮黎医生站在那里。她提着一个便携的冷藏式医疗箱,身穿白大褂,就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模样。
这到底是……
我还没有想出答案,就听到阮黎医生说:“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我沉默。
她便又说:“看来乐园也正在失去效果,抱歉……阿川,我还是没能制造出持续作用的特效药,你的病情太古怪了,一直都在变化,任何药性都会在短时间内被适应,然后被瓦解。”
她的说法是如此的熟悉。我想起来了,在病院现实里的时候,阮黎医生也说过类似的话,病院针对我研究出来的特效药全都无法从根本上治愈我的病况,也许在短时间内有效,但是,一但服药,病情就会再次变异,必须重新针对新的病情研究出新的特效药。
我仍旧只能沉默。在这个中继器世界里,阮黎医生碰到的情况,和病院现实中的她没有什么不同。
我仍旧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处于梦中,亦或者是……来到了这个中继器世界的阮黎医生的观测点上。阮黎医生用和神秘专家不一样的视角观测着这个中继器世界所发生的种种恶性变化,在她的眼中,我们不过是一群精神病人,也不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神秘事件,乃至于,我们自认为的战斗,在她的观测中也大概是另一种可笑又癫狂的模样吧。
我认为自己正站在岸边的沙滩上,但是,就连这个地理位置的认知,都和阮黎医生的观测角度所能看到的风景不一样吗?
对阮黎医生而言,我是“刚刚清醒了一些”,但是,对我而言,此时此刻更像是一个古怪的梦境。
我无法确认,哪一个才是真实。但是,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如今,我会对自己说:我能看到的,她所看到的,全都是真实,但也只是真实的一个侧面而已。
阮黎医生看着沉默不语的我,不知为何微笑了一下,对我说:“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呀,阿川。如果你认为这仅仅是一场梦,又为什么不说话呢?在梦里,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说任何话,都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不是吗?”
“因为我不觉得这仅仅是一场梦。”我说出了心里话。
阮黎医生对我的回答感到惊讶,这个表情写在她的脸上,就好似从未想过我会这么说。
“我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我十分肯定,眼前的你,妈妈,阮黎医生,绝对不是虚假的。”我如此说到,“我看到你的时候,心中的情感也绝对不是虚假的。”
阮黎医生那惊讶的表情收敛了一些,就好似想通了什么,似乎得到了安慰,那有些夸张的表情融化了,变得平和,就和我记忆中平时的她一样,不是一个聪明博学的医生,也不是一个坚毅古怪的研究者,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人。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阿川。”阮黎医生说:“我一直都很担心,如果我离开,你会变得怎样,但是,听到你这么说,我就觉得可以放心了。也许你的世界,真实和幻觉都错乱成一团,但是,对你而言,仍旧有泾渭分明的东西,有着任何幻觉都无法掩盖的真实,是吗?阿川。”
“是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妈妈。”我说:“也许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一个精神病人,但我仍旧知道人和人的羁绊所构成的现实是什么样子。也许我的眼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会被自己的想象力迷惑,逻辑变得混乱,但是,内心有着怎样的情感,存在哪些人影,有着怎样的期盼,却从来都未曾被蒙蔽过。”我指着自己的心脏,对她说:“内心对自我的观测,从我可以思考的时候起就没有停止过。”
“是这样啊。很好啊,很好,阿川,我一直都当你是孩子,但是不知不觉中,你也不再只是一个孩子了呢。”阮黎医生叹息着,“这样,我就可以放手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你要走了吗?”我问:“你要去哪里?做什么?用你手中的药物击溃白色克劳迪娅,拯救全世界吗?你不是说过,乐园可以对付黑水吗?你不是说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幻觉,都已经成为了白色克劳迪娅的侵蚀了吗?白色克劳迪娅……就在我们身后,不是吗?”
“是的,我要去拯救世界了。”这么说着,阮黎医生突然像是孩子一样大笑起来,这个时候的她,比我更像是精神病患者,但却没有半带你癫狂的感觉。
“看来,你还是没有彻底清醒。阿川,看看你身后,哪里有白色克劳迪娅呢?”她对我说。
我回头一看,原本一直蔓延到坡脚下的白色克劳迪娅花海,这个时候全都无影无踪了。
“不要担心,阿川……”阮黎医生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她不知何时将我拥抱在怀中。我感受着这份拥抱的力量和身体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不虚,“你会活下来的,至少,我可以让你活下来。也许,我们眼中的世界不是一个模样,但是,我们的确身处在同一个世界。所能观测到的事像差异,并不会改变我们所接触到的,是同一个东西;心中想的,是同一个事情;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情感。无论你是否可以看到我,看到的是怎样的我,请相信,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这么说着,阮黎医生于下一个眨眼,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我预感到了什么,我向她跑去,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但是,她再没有半点迟疑,就像是放下了一切重担,跃向世界的另一边——她就这么从悬崖上跳了出去,从我的眼前坠落。我所有的神秘力量,那可以超凡加速的速掠超能,就好似从来都没有在我的身上存在过,我只能用自己的双脚奔跑,身体沉重又虚弱,连心脏的跳动都好似系着铅块。
当我跑到悬崖边,朝下方追望过去,那里已经什么人影都没有了。只剩下黑色的浪潮在拍打礁石,溅起的水沫就连阳光都无法穿透。
“阮黎医生!”我大叫起来。
阮黎医生!虽然我一直都有预感,但是在发生这一幕的时候,却深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情感上的冲击,我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情绪,那并非是绝对负面的,但却也不会是正面的,就好似诸多尝试过和没有尝试过味道的酱料混杂在一起,酸甜苦辣都化作驳杂的记忆,它让我除了呼喊她的名字之外再无法发出其他的声音。我明白,我明白,阮黎医生的行动并不意味着死亡,但是,这样的场面也理所当然让我无法将之当成是一件好事。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并非是出乎意料的,在过去就有种种细节线索让我可以想象这一幕,可是,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我却无法分辨这一刻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该是无力吗?我该用怎样的语言去表达?我应该是怎样的情绪?我应该痛苦吗?还是应该带着释然和微笑?我被巨大的情绪的漩涡卷入,而这个漩涡却又是如此的似曾相识。阮黎医生不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离开的,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乃至于病院现实里,那些陡然分离的记忆一口气涌入我的脑海中。我被这些记忆和情感吞没了,它们灌入我的口鼻中,挤入我的气管中,压迫我的肺部和心脏,让我咳嗽,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在这情绪的漩涡中挣扎,当汹涌的巨浪打来,我就被按在水中,我又继续挣扎,手足并用,在窒息之前浮往水面。
当我穿破水面,吸入第一口空气的时候,我悚然惊醒过来。
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河,自己就站在岸边的沙滩上,原本汇聚于此的神秘专家们再一次变得稀疏,载着援军而来的船只正驶向另一个方向。仿佛粘成一片的黑水此起彼伏,起伏间推攘着船体,好似有一个意志正在帮助船只离去。我知道,中继器玛索,咲夜和八景就在那只船上。左川和江川就在身边不远处,仿佛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我想,自己在这个如梦似幻的恍惚中,必然有着不正常的动静吧,然而,她们的目光是平静的,就好似在表示,在她们的眼中,我所有的不正常反而才是“正常”。
除此之外,没有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他们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是的,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只有我才能看到的事情,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而已。他们去注视自己可以观测到的,去处理自己正在面对的,而我不也如此吗?
阮黎医生的事情没有人察觉,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梦,或者,暂时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真实。
我深深呼吸,双掌拍打自己的脸颊,那痛苦让自己变得清醒过来。
阮黎医生要做的事情,我既无法阻止,也无法提供帮助,这就是现实,而在这个现实的基础上,才是我进一步应该做的事情。
又过了一阵,离去的神秘专家更多了,他们似乎已经分配好了自己的任务,只需要每个人去完成自己的工作。而我的工作,我的任务,我的敌人……爱德华神父在什么地方?
异化右江高悬于天际,如做梦般沉默。沙耶突破了黑暗的笼罩,盘踞在半岛内地。当船只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波潮涌动的黑河没有停息,反而更加汹涌狂暴。它嘶吼,翻滚,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这绝非是浪潮声,而浪花掀起时带起的飞沫,竟然以一种违背力学的方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沿循溅起的轨迹倒退回黑河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