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森神父听到了呐喊声,就像是许多魂灵在自己的耳边大声述说什么,但他听不清楚,也不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明明身体的动作很灵活,但却又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肢体内部,不是肌肉,不是神经,而是更深处的地方,就如同神秘学中常提起的“鬼压床”。有时候,他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自己的灵魂就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水中,犹如没有归属的灵魂般仓皇地游动。这一切说逼真也逼真,但对席森神父而言,仍旧是一种错觉,或者说,他坚持认为这全是幻觉。
席森神父深信,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自己无法追究其理,但却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起因在于爱德华神父,在于新世纪福音的仪式,在于女巫VV和三信使的力量,那曾经同为末日真理教一员的共性,那从同一个真理的源头所带来的力量,沿着一条条看不见的分支,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并不完全是自己的,自己所使用的仪式也同样不仅仅是自己想出来的,自己的战斗并非是单纯属于自己的战斗,在这里战斗着的人,也不仅仅是自己。
他的脑海在翻滚,那些杂乱的想法刚刚出现,就会如同杂草一样被割去一截,但又会从冲动和情绪的土壤中长出更多的杂思来,这些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产生的。是的,那全是人在极端条件下会产生的念头,但却非是一个人的念头——一个人的思维无论如何之快,如今所拥有的念头也已经在数量上大大超出了单人思维在单位时间内所能缠身的量。
那些似梦似真的感觉,那些人声鼎沸的叫喊,那些仿佛要冲破肉体禁锢的冲动,那些如同要将体内水分蒸干的热烈情绪,就像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正通过一个无形的通道,钻进自己这个唯一存在的身躯中。而所有这些魂灵来到这里,进入这里,是被同一个愿望支撑着,那就是要给面前的怪物一个好看。
那高昂的,激扬的,愤怒的,不屈的,要打破一切,杂乱却又被一根绳子强行束缚在一起的意志,对面前的怪物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是席森神父在钻研神秘学时,时常看到过的,若要形容,那就是“某种禁忌被打破了,于是,惩罚就要降临。”——这个不知为何叫做“江”的怪物打破了禁忌,于是这些魂灵愤怒起来,要给予她惩罚,而自己就是宣泄这些愤怒的媒介。
席森神父陡然觉得自己对这一切从未看得如此清澈。他陡然就明白了,自己既是一个横跨经年的庞大仪式的施术者,也同样是这个仪式的受术者,而这个仪式并不是单纯由新世纪福音中的哪个人研究出来的,而是一个更大的意志,通过末日真理教三巨头的分裂,通过随后更多年间所出现的种种神秘事件中的巧合,通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通过神秘专家自身行为的联系性一步步完成的。女巫VV和爱德华神父等三信使,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收尾,就像那个巨大的意志,早就意识到了“江”的存在,才针对它设计了这个宏大的陷阱。
这场可怕的,仿佛蛛网般编织,不去注视时间、时代和各式各样的人们,就无法察觉到的仪式终于如约定般完成,收束在了自己和这个怪物身上。但是,这并非结束,这个仪式拥有犹如基因一样的传递性,它原本是应该收束在爱德华神父身上的,如今却传递到了自己身上。席森神父知道,倘若自己失败,它还会沿着自己和他人的联系,传递到自己所知道的某个人身上,而仪式的力量也将会进一步积累,下一个受术者将理所当然变得比现在的自己更加强大。
席森神父根本无法想象,做出这个仪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一切听起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人类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个构成、约束和传递的过程中,将会碰到多少会让其功亏一篑的可能性,虽然从仪式的宏大程度而言,一个人所带来的差错,乃至于一部分产生的差错,都不会让它中止,但要让它按照预先中发生,却就像是用命运去约束众人的思想和行为一般——不,甚至可以说,这个仪式的构成过程几乎就是“命运”这个词汇的意义本身,并毫无疑问地已经决定了好几代人的命运。
因此,这仪式堪称伟大,堪称神迹,若真有那么一个主导仪式的意识,其也堪称伟大,堪称神明吧。
所有这些让席森神父觉得头脑一清的,在他人眼中势必为某种思妄的逻辑,让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发疯,巨大的恐惧感不断从内心滋生出来,让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地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有这么一种运使天地的意志,那是一个目前为止最接近真理的意志,那绝非是人类的存在。
那个曾经正常的,或者说,曾经让神秘专家们觉得自己不会再惊讶的,已经足够怪异和不同寻常的世界,再一次于席森神父眼中变得陌生起来。
女体怪物一次次的攻击,都在造成事像的歪曲,可见的仪式构成被不断噬咬,可是,完全无法通过肉眼去看到那种攻击的模样。那是没有结构,没有特定形式的攻击,唯有伤害以可见的方式形成的时候,才知道对方已经攻击过了。席森神父并不是第一次对上这种看不见摸不清的攻击,但是,力度上却和过去遇到过的截然不同,速度和质量也是天差地远,不,用速度和质量去形容也是不恰当的,在人类的字典中,根本就没有能够对如此无可名状的变化加以形容和描述的词汇。所有利用人类现存已知的智慧去尝试理解的行为,都会产生偏差,并且,这种偏差很有一种既视感。
席森神父很快就明悟了,这种既视感来自于哪里——火炬之光,那些最喜欢也最擅长使用“偏差”概念的神秘去施展力量的疯子。过去他就认为那些人就是疯子,尽管他们的力量的确不可思议,明摆着的强大,但是,从行为到结果,都让他觉得,是比纳粹更加疯狂的家伙。
玛尔琼斯家的末日真理虽然不被世人理解,充满了非人性,侵略性、排外性和自毁性,但却不可否认,他们本身是秩序的,亦有意图向着一种“必然性”的秩序靠拢;纳粹的疯狂,源于人类自身的根性,其冲动和情绪化,并不妨碍他们自身的秩序,并且,在末日真理教的三巨头中,这些劣迹斑斑的家伙反而是和人类最为融洽的存在,他们的存在仿佛就喻示着人类自顾自断定的自身所有的“恶”,打个比方,如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存在罪恶,那么,纳粹可能就不存在了吧;至于新世纪福音,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异类,从前席森神父还不明白为什么末日真理教中会出现这么一些异类,只能用在“同一系统中所滋生出来的,为了生存和发展而必要的多样性”去解释,但他现在却觉得,那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意志所预谋的匕首,它将这个匕首隐藏在末日真理教里,为其装上了套子,不显露其锋利,直到图穷匕见的一日。换句话来说,末日真理教在不受到干预的发展条件下,是不存在“新世纪福音”的,也许从神秘学来说,“三巨头”的确是存在的,因为“三”这个数字很特殊,对末日真理教这样的神秘组织而言更是如此,但是,除了玛尔琼斯家、纳粹之外,第三个巨头原本不应该是“新世纪福音”,而是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至今也已经无法考证了。
一个庞大的陷阱,仪式、阴谋、意志……随便怎么形容,总而言之,它巧妙地编织了命运,将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塞入了应该存在的一堆东西中,伪装得惟妙惟肖。很难想象它是如何做到的,但倘如真有某种东西,某种情况,某种歪曲帮助了它,那么,沿着那条歪曲的痕迹去找寻,一定会看到“火炬之光”。
偏差概念的神秘,整个组织全都是运使偏差性的神秘,其本身就像是一个偏差的奇点,是偏差的代行者和预言者,是加害者也是受难者。其内部和外部的性质如此一致的神秘组织,在这个世界上也是独此一家,它是如此的特殊,特殊到了,几乎没有神秘专家可以理解,它为什么会存在,并对其天然感到排斥和厌恶。席森神父也曾经是无法理解其存在的一员,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了。
火炬之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就是“偏差”,是对正常情况的一种扭曲,是这个世界走向末日的最本质因果的一种体现。也许这个存在一开始就是喻示着“毒瘤”存在,也许,它是世界扭曲的一个侧面体现,它并非是那布置了贯穿时光和几代人的仪式陷阱的意志所布置下来的,但是,那个意志利用了它。
而如今眼前的怪物所使用的力量,带来了火炬之光的既视感,那么,席森神父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火炬之光的存在正是因为眼前怪物的存在。换句话来说,那种偏差的扭曲的神秘力量,其根源就在于眼前这个怪物,而并非是火炬之光,火炬之光才是这个怪物的代行者,而火炬之光的那些神秘专家却毫不知情,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自己此时的战斗,毋宁说是和火炬之光总体的战斗,更甚者,是在和比火炬之光更本质的偏差和扭曲进行战斗。
席森神父第十二次被击飞,可身体的痛苦并没有压过从思维中诞生的压迫感和恐怖感,以及由无数幻觉幻听带来的宛如铭刻在灵魂上的痛苦。他对自己正处于一个“奄奄一息”的状态十分理解,毫无意外,也同时可以感受到,这种“吊着一口气”的状态将会在某个极限到来前,一直延续下去。自己绝对不会好转,但也不会突然就崩溃。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游走在生于死的钢丝上,即便如此,自己的内心仍旧在叫喊着“战斗”。
席森神父从未想过放弃,他觉得自己既是浑懵的,也是清醒的,即是理智的,也是疯狂的,矛盾在他的肉体和意志中始终存在,并成为了最大的动力,是力量的源头,是自身神秘性的根基,也是支撑自己继续战斗下去的底力。
魔纹超能的有形现象,临界兵器的无形变化,和那看不见道不明的偏差扭曲的力量对抗,每时每刻都在摧毁着什么,异化着什么,撕碎了许多东西,又同时构成了同样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有自己看得见的,也有自己看不见的。席森神父完全只能利用神秘专家的直觉,以及一种恍惚状态下的感应去触碰它,感受它,接受它,针对之做出改变。
双方的力量每时每刻都在放射,战斗是如此的激烈,席森神父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和怎样的东西战斗,那明明是人类的女体,却释放着让“空间”和“时间”都没有意义的力量,让精神和物质混为一团,模糊不清的力量,以及让思想和行为不断在“和谐”和“不谐”的分界线上振动的力量。
仅从可以观测到的现象来说,这个怪物的力量只能用“比谁都强大”来形容,但是,从自己仍旧在和其纠缠的结果来说,这种强大又未曾抵达完全无可抵御的地步。这让席森神父不由得感到,从爱德华神父处传承下来的仪式的确成功了,自己正在面对的怪物原本定然是拥有一种绝对性的强大吧,如今,却被削弱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