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乐丝所说的情况,不作夫都知晓些许,有关高川的特殊性,在病院的研究人员之间是一个热度不衰的话题,基本上所有人都认为高川身上的秘密有助于对末日症候群患者这个群体的研究,但是,这个秘密的作用一旦解明,对研究“病毒”能够带来多大的助力,却很难做出回。有些研究人员视高川为核心,但也有的研究人员反对这样的态度,因为他们可以找到更多的逻辑和证据,去证明高川的特殊性并不是其身为病人的自然状态,而更多是后天的人为因素——正是他们这些研究人员对待高川的谨慎态度以及在他身上投入的资源远远超过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才将他树立成了一个“特殊”的榜样。
反过来说,既然高川在众志成城的帮助下,能够比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活得更久,那不就证明了自己等人的研究并非全然原地踏步吗?虽然没有取得足以称之为质变的关键性进展,但是,只要高川活着,高川还继续活着,以一个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哪怕堪堪维持在生存的最低水准,也足以吸引更多投资者的注意。因为,在高川的对比下,其他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只会更惨。
高川是一个人为树立的典型,这就是反对将高川视为研究主要方向的人最强有力的说辞——不管这个说辞是否正确,但是,足以取信外边的大人物,提高他们对病院的信心,降低病院内部研究面临的巨大压力,以此争取时间。对不少研究人员来说,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样本是如此之多,要说特殊,每个人也都有那么一点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拘泥高川呢?对于研究来说,最有可能取得成果的,是一个普适性的案例,而不是一个特殊的案例,特殊的案例哪怕成功了,也很难保证在其他案例身上可以复制。高川的榜样作用甚至要超过他表现出来的特殊性给予研究的方向。
但不管怎么说,高川无论在地位还是表现上,于病院内部都是极为重要的。就在高川彻底崩溃为LCL,无法用任何特效药和调整技术挽救的时候,对大多数研究人员而言都是一次可怕的挫败,这意味着他们过去所付出的努力,最终没能达到自己既定的目标,所有人竭尽全力,换来的只是一次彻底的失败。高川的死多少都意味着,过去所有人——在不作夫的眼中,甚至是安德医生率领的正式团队和为人所不知的地下研究——所做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再没有比高川活得更久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于连系色和眼前的桃乐丝,都不能放在这个层面做比较,因为两者的异化太过严重。
不作夫亲身经历了高川活着和死去后两个阶段的病院生活,在他看来,高川的死无疑是一种信号,在那之后,病院里的异常才变得格外活跃,而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状况也每日愈下,感染和发病的速度要比过去快得多。很多研究人员总结后认为,这正是“病毒”比过去更加活跃的迹象,高川过去能够活下来,正是因为那时的“病毒”并没有如今那么活跃,所以自己等人的技术手段足以取得一定的成效,然而,问题在于,也有人将“高川的死”视为一个信号——不是因为“病毒”活跃了,高川才会死亡,而是因为高川死亡了,“病毒”才变得活跃。
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够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后病院彻底陷入异常中,就更难以寻找证据了。不过,在不作夫本人看来,地下研究的方向明显更偏向于“高川的死”是导火索,而不是结果的说法。如今桃乐丝所说的情况,也和这一看法十分接近:正因为高川是特殊的,所以他的死才会成为导火索,反过来说,只要研究出高川是为特殊的秘密,那么,如今在病院里肆虐的异常就会被压制下去,“病毒”也会重新陷入不活跃期。但是,如果高川的特殊性真的完全是人为制造的榜样,那么,他的死就太让人感到绝望了,这意味着,无论以哪一个病人为样本,都无助于在短时间内找出问题所在,因为,病院在研究的巅峰时期所拥有的技术都已经应用在高川身上,如今再没有办法恢复到那样高的水准了,因为死的人太多,而且,即便可以让研究继续下去,病院里存留的特殊物资也难以支撑新的药物开发。
“我对高川的特殊性问题没有什么立场。”不作夫说:“我们对‘病毒’知之甚少,放在非高川的其他病人身上也是一样。但是,只从高川在病院里的表现不能证明你们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我怀疑你们的想法就像是急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一样,是一种倾向于主观的选择,而并非是客观所需。初衷就是错误的话,对研究过程和结果的解读也很容易会出错。”
“也就是是说,无论高川是否特殊,你都需要一个合乎逻辑的实际证据?不如这么反过来想想,那些看起来更加合乎逻辑和实际的表现,或许才是掩盖真相的幕布。”桃乐丝平静地说,“这些解释停留在表面上,无法深入那个让他的肉体能够承受那么多特效药的原因,也无法找出那个让他的人格不断产生的机制,不是吗?”
“哪怕只是对表面的解读,但却合乎逻辑……我现在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了,也见过不少怪事,那些没有逻辑,突然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情况,让我很没有安全感,也不知道究竟哪些才是真实的。”不作夫顿了顿,才继续说到:“如果你试图做点什么,我希望你是在一个客观理性的前提下,否则,你的研究只会推波助澜,让病院的情况恶化……我想,高川复制体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不是吗?”
“不作夫,我们没得选。”桃乐丝仍旧平静的语气让不作夫一噎,她说的可真是一阵见血,“我们没有从客观理性的角度去选择的余地,而且,在如今的病院里,你认为还有客观理性存在吗?别忘了,我们都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我们所看到的客观实际,就是那些在正常生活中不曾出现过的东西。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无论表现得多理智,其内在都是不理智的,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客观标准的观测能力。不作夫,你一直倡导理性和客观,那么,你是如何分辨那些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事物到底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还是仅仅自己的幻觉呢?仅仅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和过去日常生活所见到过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不作夫,你也是一个资深的研究者,拿所谓的客观和理性来搪塞自己,可不是一个专家该做的事情。”
“你认为我是在搪塞自己?”不作夫的表情有些阴沉不快,但心中却有点儿针刺般的痛楚。
“难道是在搪塞其他人吗?那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没有意义,在这里对你发问的,或许在你看来是我,但其实是你自己。”桃乐丝的回答让不作夫不由得满头大汗,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发胀了,“不作夫,你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到底是处于怎样的状态吗?”
“……你是说,现在我所经历的一切问答,都不过是在做梦?”不作夫有些难以置信,“那你到底是什么?是另一个我吗?有关桃乐丝和人造中枢的想法,都不过是我的妄想吗?只是我在那么期待吗?”
“不,这里不是现实,但也不是单纯的梦境。”桃乐丝的声音回答:“你难道没有疑问吗?这个地下设施到底是如何建成的,为什么这么庞大的规模,安德医生却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也实际上只有人听说过地下研究,却没有人真正可以找到他们。你真以为在病院里修建的那些建筑,从来都没有被安德医生他们查过吗?我们的研究活动是庞大的,虽然严谨,却绝对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不作夫尝试朝某个方向想了想,但是,那活跃的思维顿时将他得到了一个他难以相信的想法,“其实,地下研究的主体根本就不在孤岛上?”
“确切来说,并不在正常情况下所能看到的孤岛上。”桃乐丝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说法,顿了顿,才说:“如果你相信平行空间理论的话,可以将这个地下设施所在的位置视为相似的情况,尽管实际情况和这个理论差得很远。”
“平行空间……可是,你之前的意思是梦……不!”不作夫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这是像梦一样的空间?人的梦本身也能够成为空间结构吗?”
“这也是我们从研究中获得的成果之一。”桃乐丝说:“这是一个现成的,如同梦境一样,却又有真实反馈的空间——我们称之为‘幻梦境’,而且,这个名字可不是我们自己起的。”
“幻梦境……?”不作夫只觉得谜团更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初起源于病院的一个论点:末日症候群患者哪怕在化作LCL之后,也未曾从人格上死亡,而既然他们的人格还在活动,那就意味着LCL实际是一种能够维持精神的基础构造,就像是液态的大脑一样。如此一来,患者从‘人体’的角度来说,确实已经死亡了,但从生命活动迹象来说,却还活着。他们的人格和精神存在于一个由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共享的网络中,然而,因为他们原本的身体已经崩溃,所以,他们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网络中,并非肉体在活动,而是只有人格在活动。”
“原来是这个论点,就像是传说中的完全潜入式的虚拟体验游戏。”不作夫点点头,这个论点在病院里其实只算是一个饭后茶谈的笑料罢了,并没有人从虚拟体验的角度去分析,因为,仅仅是虚拟体验的话,所涉及的层面太过于肤浅了。要知道,病人崩溃后形成的LCL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和人体不同的物质。
“是的,虚拟体验,但是又不完全。正如我所说的,这里是梦,但在这里做的一切都会形成客观真实的反馈。你在这里可以如在正常情况下一般诞生、成长、衰老和死亡,并不是虚拟体验中,那些数据模拟出来的东西,而就是你本身的变化,你的人格、精神和肉体,都会与此同步。即便如此,在这里也有许多在过去人们认定的‘现实世界’里所没有异常事物,所以,为了和梦区分开来,我们才称之为幻梦境。”
“原来如此。”不作夫大致明白了桃乐丝的意思,但是,也因此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例如:“也就是说,其实所有的异常都是在幻梦境里发生的,真正意义上我们过去一直生活的那个普通世界其实仍旧存在?那么,我们是何时普通的现实世界进入了幻梦境?又怎样才能出去?你们其实已经拥有一部分幻梦境相关的技术了吧?所以才能够躲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建设出如此巨大的基地,进行如此活跃的行动。”
“幻梦境很复杂,不仅仅分层,也分区域,它不是常识中的一整块,也不是如同被切开的奶酪那样,仅仅是有丝线粘着。对于幻梦境的整体构造,我们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更准确的想象或许应该是:它就像是钻石的面一样,面数越多就越璀璨,而这个地下设施所利用的幻梦境,不过是这诸多面数中的一个而已。进一步说,末日症候群患者在崩溃后,更多会是在幻梦境的另一个面中,为了方便,那也有一个名称:末日幻境。”
不作夫沉默了一下,这么说到:“我觉得你不应该叫做桃乐丝,应该叫做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