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年轻人越来越焦躁,他的目光涣散,就像是没有特地去看真正存在的东西,而是透过这些实际存在的,看到了本应不存在的。异于常理的神情和动作让人感到害怕,他说的话,用正常人的理解都是极为荒谬的,虽然屡屡提到神和恶魔,但却并非教徒那般虔诚,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极端的心理恐惧。年轻人抓住阮黎医生,沿着走廊一直跑,从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的细节中,都流露出超乎寻常的紧张。在阮黎医生眼中无比正常的建筑内部,在他的眼中仿佛被某种怪物占据——他所描述的怪物到底是什么,阮黎医生并非没有概念。“病毒”之所以被意识到其存在性,正是因为由其引发的症状拥有某些共同性,而这种共同性却又是其它疾病所不会同时具备的。同时作用于身体和心理的症状,乃至于幻觉上的相似性,让末日症候群患者得以从众多一般疾病患者中被辨识出来。
年轻人所描述的怪物,在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幻觉中是十分经典的一种,不过,在发病环境的数据归纳中,大多数是在树林这类天然阴森潮湿的地方,时间也大多在夜晚,而且,像年轻人这样,被幻觉一直追逐到诊所中的情况也是极为少见的。诊所本身对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来说,就仿佛“神社”、“辟邪”之类的存在。生理上的发病暂且不提,精神上的发病患者,一旦进入诊疗区域,一般都会在十分钟之内安定下来。
阮黎医生始终对年轻人抱有怀疑,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无法判断他是否真的发疯了。这个时候,除非警卫上来制服他,然后用设备进一步检查,否则,很难得出让她信服的结论。不过,出于更深的缘由,阮黎医生并不打算这么做。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出现的时机都太巧合了。
两人一直冲刺到电梯旁,年轻人猛然停下来,用力将阮黎医生推进旁边的电梯,在阮黎医生反应过来前,就堵住了门口,拼命地点击关门的按键,然后转过身,张开手臂阻挡着根本不存在的怪物。他背对着阮黎医生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然而,在他的瞳孔中,却出现了火烧云的光景。
天花板的遮挡,本该让他看不到天空的,而此时此刻也不是傍晚时分。
阮黎医生没有对自己一人身陷电梯而感到烦躁和恐惧,因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是十分安全的。她等待电梯徐徐关上,没有挣扎,随后取出笔记本,接驳了监控网络系统,将电梯外的场景调了出来。
在对病人的表情进行放大时,她看到了病人瞳孔中的火烧云,以及随后的,天空塌陷,陨石天降,无数的火星宛如细雪般泼洒的场景——这是明显的异常,在一个密闭的建筑中,怎么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而单纯的幻觉,也不可能倒影在瞳孔中。阮黎医生这个时候确定了,这个病人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也只有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才会发生这么古怪的事情。在过去,阮黎医生看到过许多异常的情况,最后都不得不归结为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生理的异常,例如现在,病人瞳孔中的景象,也只能猜测是,他的眼球出现了某些问题,从而在视网膜上表现出来。
只是,如此复杂的细致的景象,可以仅仅用眼球的异变来解释吗?阮黎医生不知道,面对这些异常,她时常感到无能为力。
这样的异常在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同样是典型的现象,只能归于“病毒”的特殊性所产生的,人体短暂的变异。人体会化作LCL就已经足够异常了,相比较起来,这个年轻人瞳孔中出现的异常情状反而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实。而且,阮黎医生想起来了,“高川”身上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这个年轻人的发病特征,和“高川”有些相似。
这还是巧合吗?亦或者,是“病毒”所引发的病症中,某种尚未确定的规律?因为没有足够的病例,所以,阮黎医生也仅仅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随后,警卫扑上来,和这名病人扭打在一起,不一会就将对方制服了。电梯在下降,阮黎医生随手按了第一层的键钮,她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去处理病人的问题。因为,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身心疲惫。当她意识到下降时间超常的时候,才察觉,电梯的标号早已经抵达了第一层的数字,但是,电梯仍旧在下降。
这是怎么回事?电梯故障?在阮黎医生半惊半疑的时候,电梯终于停止,门口也悄然打开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五十平方的房间,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整个房间中,除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
“欢迎加入组织,阮黎医生。我想,您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的。”西装革履的男人用经营式的笑容如此述说着,“为了引开安德医生的视线,我们不得不做一些小把戏,我们会有十分钟的时间进行对话,那么,不浪费时间,立刻开始吧。”
男人示意阮黎医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两人隔着桌子,桌上用钢笔压着一叠合同。阮黎医生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打算加入这个组织,但是,不在那之前问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情,心情就难以平静下来。
“刚才那个病人……”阮黎医生没有把话说完,她认为对面的男人明白她想说什么。
“没错。他是我们的人。”男人没有丝毫的隐瞒和推诿,直截了当地说:“但是,他也的确是病人。”
“他在被感染前就是你们的人?还是……”阮黎医生死死盯住对方。
“感染之前就是。他不太走运,明明是假扮病人,结果却弄假成真了。”男人笑了笑,但是,这种笑容没有任何的情绪,就像只是单纯的面部肌肉神经运动,“我们答应为他提供试验药物,他没得选择。而且,在您签了合同之后,他将会是您的专属病人。”他顿了顿,说:“就像高川那样。”
“他不是高川。”阮黎医生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一些,但仍旧斩钉截铁地说:“高川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高川消失了,就必须有另一个独一无二的病人取代,无论这个人是叫ABC,还是叫高川。”男人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想,您应该注意到了,他和高川的特点十分相似。实际上,是超级桃乐丝参考了高川的数据,花费了大量精力调制出来的。高川的特殊性十分重要,既然他消失了,我们就必须想办法,让这种特殊性延续下去。当然,我明白,无论如何相似,那个年轻人和高川仍旧是两回事,不过,即便只是表面上的相似,也有足够的研究价值吧。”
“这是你们的决定?”阮黎医生皱了皱眉头。
“不,这是超级桃乐丝的决定。”男人摇摇头,说。
“超级桃乐丝的决定?”阮黎医生的眉头紧蹙得更深了,超级桃乐丝似乎和她对超级系色的认知不太一样,“这怎么可能?”
“我忘记了,阮黎女士观测过超级系色。”男人恍然般点点头,说:“不过,超级桃乐丝和超级系色是不一样的。两者在很多地方拥有共同点,但是,请您记住,超级桃乐丝和超级系色不同的地方,决定了它可以做到超级系色无法做到的事情——简单来说,她比超级系色更强!”
“她?”阮黎医生细心地察觉到,男人对超级桃乐丝的称谓,于最后有了一些变化。“她”和“它”的区别,在语言习惯中,在于人性化的有无。显然,超级桃乐丝似乎有一些古怪之处,让其不被当作单纯的“高端设备”来看待。
“是的,无论我怎么描述,都很难向您解释她的特殊性。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我想您就会了解了。”男人慎重地说:“超级桃乐丝是不同的,用安德医生的计划来说,就是最接近人类补完计划基础成果的样本。当然,这个样本的出现,更像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而并非人工干预的结果。”
男人语焉不详,但是已经足以推测到一些关于超级桃乐丝的蛛丝马迹,阮黎医生没有再犹豫,抓起笔在合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连合同条约都没有去看。其实在这种研究中,合同本身并不具备法律意义,更多是一种基于信诺的契约,合同中所写下的所有条款都是虚的,唯一真实的,就只有一方提供支持,而一方付出自己的能力,至于支持多少和付出能力的多少,完全由当事人自己把握。
但是,背信者——也就是彻底违反供需关系的人——将面临非法的生命威胁,而合同一旦被泄露,也会给签订合同的人和组织双方带来大麻烦。只有真正理解非法研究领域规则的人,才会得到相关组织的支持。虽然合同本身所带来的意义是严苛的,但是,比起在研究中将会遇到的那些麻烦,反而更让人容易接受。彼此需要,这就是这份合同验证的本质。
签下合同之后,男人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一个装满液体的瓶子,打开后将液体倾倒在合同上。合同上的字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到一分钟,就只剩下大片的空白,以及最基础最简约的合作条款,和彼此双方的签名。阮黎医生自然是署名自己的名字,而男人所代表的组织一方的署名,却是最简单的代号:组织。
阮黎医生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这个间谍组织根本就没有什么威风的名号,它就叫做“组织”,就如同这座孤岛上的病院也没有什么响亮的名字,就叫做“病院”,所研究的病毒,就叫做“病毒”。
“欢迎加入组织。”男人和阮黎医生正式握手。
“我什么时候可以接触超级桃乐丝?”阮黎医生平静下来,问到。
“很快。如果运气好的话,现在?”男人摊开手,说:“这方面,超级桃乐丝有很强的自主权,我们实际不能替她做什么决定。她是独立的个体,是智慧的个体,是组织认可的核心,至少现在是这样。作为交换,我们向她提出要求,而她给出实施方案,经过我们的评估之后再执行,而执行的时候,她负责全局的规划,而我们就是分裂出去的触手。”
“原来如此。”阮黎医生点点头,她很快就理解了,组织和超级桃乐丝的关系,对超级桃乐丝的特殊性,就有一份深切的感受。超级桃乐丝,的确是和超级系色有着巨大区别的。这种区别就在于,超级系色可以干涉末日幻境,但是,超级桃乐丝却可以干涉现实。在阮黎医生的观察中,超级系色一直都是沉默的,而仅仅反馈末日幻境的数据给研究团队,并不会如同通常的计算机那般,提供结果和建议,它所有的活动,都局限在末日幻境中,从而让它获得了“中枢”一般的权限。而超级桃乐丝则更像是一个同时在现实和末日幻境中都能展开活动的“骇客”,而从组织那边提供的信息来看,她的确就是一个拥有超级能力的骇客。想来,她干涉末日幻境的方式,也一定是如同骇客一般。
继续深想一下,基于系色和桃乐丝之间的关系,超级桃乐丝的骇客行为便很可能拥有一个轻松的环境。而这也必然是组织之所以可以在成果上,一直追赶病院研究团体的原因。同时涉足于末日幻境和物质现实的超级桃乐丝,在一定程度上解析了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和生理问题后,的确有可能对尚未恶化为LCL的病人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改造和调整。
有了超级桃乐丝的帮助,组织可以做的事情很多,阮黎医生相信,自己目前所接触的,将来要接触的,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但是,阮黎医生已经打定主意不去深入探究背后的阴谋,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她过去做得不够好,但现在开始,似乎也不算晚。
“按照协议,我拥有撤退的优先权。”阮黎医生再一次重点提醒到。
“是的,如果到了撤退的时候,您将会是第一批得到通知和支持的人员。”男人平和地点点头,“像您这样优秀的,经验丰富的研究人员,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重要的。这个文明社会中,最缺乏的不是人才,而是最顶尖的人才。您的才华已经得到认可,这才是我们接触您的最重要原因,安德医生虽然也是最顶尖的人才,但是,他不是自己人,不是吗?而且,您的专业领域和他没有太大的交际性。您是心理学和病理学的专家,而安德医生则是生物学和心理学的专家。”
“那么,我接下来的研究方向是?”阮黎医生问到。
“您决定,组织不会干涉您的研究。不过,在高川消失的现在,我想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取代高川的实验体,我们也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那个年轻人。但是,组织希望您不要忽略他,将他在病院研究中的重要性,在真正意义上上升到高川的位置。”男人严肃地回答到。
阮黎医生可以理解组织的用心,基于那名年轻人的特殊性,要让他融入病院的研究中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从自己的心理上,将那名高川仿制品当作真正的高川来看待,却不是什么舒心的事情。高川是特殊的,这一点在阮黎医生的内心中根深蒂固,而且,正是因为这种特殊,让她在谈论已经崩溃为LCL的高川时,也仅仅使用“消失”这个词汇,因为,消失的东西,还是有回归的可能的。
不过,阮黎医生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便承诺下来。她现在的处境,的确需要那名高川仿制品的帮助。
两人又沟通了关于之后联系的各项事宜,便结束了这次见面,在病院中消失太久是不安全的,虽然超级桃乐丝已经接管了这座诊所的控制网络。在从原路返回前,阮黎医生仍旧没有接触到超级桃乐丝,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女性的直觉,她在电梯门关上前,突然察觉到房间中多了一点什么——本来只剩下桌椅和男人的空间里,十分突然的,没有任何征兆地,多出了另一样东西。
可是,在她稍微迟疑了一下时,电梯门已经彻底合拢了。
是超级桃乐丝吗?她还能行动?阮黎医生不由得想到,因为,这样的猜想,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病院一直都没能找到桃乐丝。像超级系色那样的不方便移动的庞然大物,自然是很难藏匿的,但是,如果桃乐丝在变成超级桃乐丝后,并没有丧失人类的基础活动机能,体格也没有扩大,那么,以组织和她本身的能力,要躲藏在这个巨大而复杂的病院中,的确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