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香序
夫人之立言,惟贵乎于世道人心有所裨益。若不切于纲常伦理修齐治平之学者,虽字字珠现,篇篇锦绣,亦泊如也。余自乙已秋,秉铎江部,月进诸生而课之,又凛遵新令,更以策、论、经、史相劘切,库序多士,固已烝烝向道矣,至于市井乡野略读书与不读书之人,余不能一一萃而教之也。今有天基石子,为人长厚,每喜立言,晓示愚蒙,撰刻甚伙。兹观《雨花香》一编,并不谈往昔旧典,是将扬州近事,取其切实而明验青,汇集四十种。意在开导常俗,所以不为雅驯之语,而为浅俚之言。令读之者,无论贤愚,一闻即解,明见眼前之报应,如影随形,乃知祸福自召之义,一予一取,如赠答焉。神为之惊惧,心为之憬语,志行顿然自新。若以此书遍布户晓,人各守分循良,普沾圣天子太平安乐之福,亦有补于名教不小,又何可计其言之雅驯浅俚也耶?因乐为之序。时在雍正岁次丙午仲春望日。
文林郎内阁中书改授扬州府江都县儒学教谕兼训导事年家眷弟袁载锡拜题
雨花香自叙
昔云光禅师于江宁城南,据冈阜最高处设坛,讲经说法,每日听者,日常千余人。如欲入世者,听讲经而善愈进于善,虽有不善,亦悔改而从善,或有志出世者,闻法而心明性朗。其功胜于恒沙宝施,缘此而感召上天雨花,异香远袭,后名其地为雨花坛。游人登其巅,则江耒与林峦文相映带,大是奇观。自梁历今,昭然耳目,垂诸不朽。于欣羡久矣,乃将吾扬近时之实事,漫以通俗俚言,记录若干,悉眼前报应须如,警醒明通要法,印传寰字。凡暗昧人听之而可光明;奸贪刻毒人听之而顿改仁慈敦厚,若有优愁苦恼之徒,听讲而得大快乐;或遇毁仙谤佛之辈,自闻谈说,亦变虔信皈依;若夫出世之高哲,往习净土,任专参悟,可照其功而证果位。是为善有如此善报,为恶有如此恶报,皆现在榜式,前车可鉴。种种事说,虽不敢上比云师之教济雨花,然而醒人之迷悟,复人之天良,与云师之讲义微同,因妄以《雨花香》名兹集。
雍正四年二月花朝石成金天基撰写
正文:
世人要享快乐,只须在心念上领略,则随时随地俱享快乐,切莫在境界谋求,不独奢妄难遂,反多愁苦无休。试看陈画师,不过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许多自在快乐之福。谁个不能,那个不会?读者须当悟此。
予尝诌二句,曰:“福要人会享,会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会享福,虽有极好境界,即居胜蓬瀛,贵极元宰,怎奈他心中优此虑彼,愁烦不了。视陈画师之小局实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乐,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缓些,福也受得多些,寿也长些。陈画师即现在榜样也。
崇贞年间,扬州西门外有个高人,姓陈,名正,字益庵,生得丰姿潇丽,气宇轩昂,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家甚淡薄,只一妻、一子、一仆。幸西山里有几亩旱田,出的租稻,仅仅供食。这人读书不多,因看破人世虚幻,每日只图享乐。但他的乐处,与世人富贵荣华,酒、色、财、气的乐处不同。
他日常说:“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书、画。要知弹琴,虽极清韵,必须正襟危坐,心存宫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调矣。我是个**闲散的人,那里奈得,所以并不习学。又如着棋,高下对敌,筹运思维,最损精神。字若写得好,亲友的屏轴,斗方、扇条,应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为。四件之内,只有尾上的绘画一件,任随我的兴趣。某处要山就画山,某处要水就画水,某处要楼台树木,就画楼台树木。凡一切风云、人物、花鸟、器用,俱听我笔下成造,我所以专心学画。若画完一幅,自对玩赏,心旷神怡,赠与知音,彼亦快乐。”每喜唐伯虎四句口号,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画幅青山卖,不用人间作业钱。
陈画师因有了这个主意,除卖画之外,一应诗文,自量自己才疏学浅,总不撰作,落得心无挂碍,只是专享闲乐之福。就在西门外高岗上,起盖了三间朝南小屋,安住家口。苑阔约四、五丈,栽草花数种,如月季、野菊之类,并无牡丹、芍药之贵重的,周围土墙柴门。苑之东南上,起了一间小楼,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椅,中悬条画,几上除笔砚之外,堆列着旧书十余部,用的都是沙壶、瓦盏。楼上起得更加细小,只可容二、三人,设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楼之南面,遥望镇江、长山一带云树、烟景。楼之北面,正对着虹桥、法海、花柳、林堤。楼东一望,各花园亭阁,高下参差。惟楼西都是荒坟、荒冢。
陈师坐此楼,自知往日之尘劳尽去,顿生觉悟。因题“今觉楼”三字匾,悬于下层。又诌一封联粘柱,时刻自省,兼以省人。联云:
觉性凡夫登佛位,乐心斗室胜仙都。
此联重在“乐”、“觉”二字,所谓“趣不在境”也。楼之上层,曾有客登此楼,西望尽是高低坟墓,每云不乐。师因晓之曰:“昔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楼在荒冢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累累者,皆是催我急急行乐,不容少缓也。因又诌一联,粘上层柱,云:
引我开怀山远近,催人行乐冢高低。
陈师自立规矩,每日上半日画些山水,卖得笔赀,以为沽酒杂用。凡有求画之人,都在上半日相会,一到午后,便停笔不画。一应亲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却在楼上,任意颠狂笑傲。夏则北迎保障,湖内莲叶接天,荷花数里,或科头,高卧榻上,或乘风透凉,斜倚栏边。世之炎暑,总不知也。冬则西岗一带,若遇有雪,宛如银装玉琢。否则闭窗垂幙,炉烧榾柮,满室烘烘,世之寒冷总不知也。春秋和暖,桃红柳绿,梧翠菊黄,更自快心。每日清晨向东遥望,瞳瞳朝气,生发欣然。每日午后,虹桥之画船、萧鼓,恒舞酣歌,四时不绝。
陈师曾遇异人,传授定慧功夫,静坐楼上,任意熟习。少有倦怠,或缓步以舒身体,或远眺以畅神思,或玩月之光华,或赏花之娇媚,或随意吟几首自在诗文,或信口唱几支无腔词曲,或对酒当歌,或谈禅说偈,种种闲乐,受用甚多。
但陈师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只有两人与师契厚。一个是种菜园的,姓李。只因此人邻近不远,极重义气,所以时常来往。一个是方外僧人,诨名“懒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晓,只喜默坐念佛,偶然说出一句话来,到有许多性理,所以时常来往。
这两个人酒量甚小,会饮。每人不过四、五杯,就各酣然。陈师每常相会,也不奉揖,也不套话,也不谦上下,只一拱手,随便就坐。且这卖菜李老,并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卖完了菜,就到陈师楼上闲玩。若遇饮酒,就饮几杯,桌上放的不过午饭留下的便肴一、二碟。这“懒和尚”不吃荤腥,只不戒酒。若是来时,不过腐干、盐豆佐酒。
隔几日,卖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师和尚,到他家草屋里饮乐。因陈师的小楼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个强盗,点明火把,各执器械,打开陈师门,吓得陈师连叫:“大王,怜念贫穷,并无财物。”众盗周围照看,并无铜、锡物件,即好衣也无,正在搜劫,忽闻门外有多人呐喊捕捉。众盗慌张,既无财可劫,又听众声喊叫,一哄而散。原来,是卖菜李老,在竹篱内探知盗至师室,因叫起众邻救援。陈师知道,感激不已。
自后过了两个多月,又见一军官骑着马,带了三个家人,捧着杯缎聘礼,口称:“北京来的某王爷,闻师画法精妙。特来请师往京面会。”礼拜之后,力辞不脱,陈师亦有允意。忽见“懒和尚”到来,同见礼后,向来人说:“既承好意远来,屈先暂回,待僧人力劝陈师同去。”来人闻言,遂将礼物留下送别。
这“懒和尚”拉陈师密说:“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只图闲乐,何苦远到京都,甘受尘劳?可将妻子、仆人,暂移乡村,只留我僧人将礼物壁回,推陈师得病,已搬西山服药。”陈师依计。
次日,来人见画师藏躲,因无罪过,遂而辞去。续后闻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懒僧高见。陈师迟了几日,知京人已散,复又至小楼,仍旧安享闲乐。每常自撰四句俚咏,云:
岗上高楼整日闲,白云飞去见青山。
达人专领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还。
又常述大义禅师,传授密诀八句,普示人众,云:
莫只忘形与死心,此个难医病最深。
直须提起吹毛利,要剖西来第一义。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复看渠渠是谁。
若人静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陈师后来老而康健,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予曾亲见此老,强壮不衰,乃当代之高人,诚可敬、可法也。陈师所生一子,承继父业,家传的画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佣、懒和尚,寿高俱至九十以外,总因与陈师薰陶染习而致也。
惺斋十乐
乐于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许多大福,当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国太平之世,兵戈不扰。又幸布衣蔬食,饱暖无灾。此福岂可轻看,反而思之。彼罹灾难,困苦饥寒病痛者,何等凄楚。知通此理,即时时快乐矣。
乐于静怡不必高堂大厦,虽茅檐斗室,若能凝神静坐,即是极大快乐。试看名缰利锁,惊风骇浪,不知历无限苦楚。我今安然,静怡性情,此乐不小。惟有喜动不喜静之人,虽有好居室,好闲时,才一坐下,即想事务奔忙,乃是生来辛苦之人。未知静怡滋味,又何必强与之言耶!
乐于读书圣贤经书,举业文章,皆修齐治平之学,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为报国安民之资。但予自恨才疏学浅,年老七十余岁,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于此,尚欲何为乎?目今惟将快乐、诗歌文词,如邵子、乐天、太白、放翁诸书,每日熟读吟咏,开畅心怀而已。又将旧日读记之得意书文,从新诵理,恍与圣贤重相晤对,复领嘉训,乐何如耶?
乐于饮酒予性喜饮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则熙熙皞皞,满体皆春,乐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饮,亦不可过醉,不但昏沉不知其乐,且有伤脏腑也。
乐于赏花观一切种植之花,须观其各有生生活泼之极,袅袅娇媚之态,不必限定牡丹、芍药之珍贵者,随便各种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态度,皆为妙品。但有遇即赏,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乐于玩月凡有月时,将心中一切事务,尽行抛开。或持杯相对,或静坐清玩,或独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时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壶,置身广寒宫矣。此乐何极!想世人多值酣梦,听月自来自去,深可惜哉!
乐于观画画以山水为最,可集名画几幅,不必繁多,只要入神妙品。但须赏鉴之人,细观画内有可居可游之地,心领神怡,将予幻身恍入画中,享乐无尽,不独沧海凄然,移我性情也。
乐于扫地斋中扫地,不可委之僮仆,必须亲为。当操箕执帚之时,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尘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举手之劳,尘去垢除,顿还我本来清净面目矣。迨扫完静坐,自觉心地与斋地俱皆清爽,何乐如之。
乐于狂歌凡乐心词曲、诗歌,熟读胸次,每当诵读之余,或饮至半酣之时,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调,不按谱,惟觉我心胸开朗,乐自天来,直不知身在尘凡也。
乐于高卧睡有三害:曰思、曰饱、曰风。盖睡而思虑,损神百倍;饭后即睡,停食病生;睡则腠理不密,风寒易入,大则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时时,俱可享羲皇之乐。不拘昼夜,静卧榻上,任我转侧伸舒,但觉身心快乐,不减渊明之得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