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察觉到气氛尴尬,温连还是开口道,“看病要紧,这病本就古怪,能碰上肯看的大夫已经很难得。殿下和顾大人就在这稍等片刻,不妨事。”“可……”崔晏还想再说,被温连用眼神制止。他在文淮之身后做了个口型,“听话。”崔晏看懂他的意思,张了张口,还是咽下想说的话,闷声道,“好,孤和顾大人在此等候便是。”见他妥协,温连松了口气,这小子倔劲上来十头驴都拉不住,幸好还是听他话的。文淮之行礼道,“多谢殿下谅解。”他转身带着温连走进里屋,而后缓缓关上房门,隔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屋内,温连看着他熟练地从柜台上取出药箱,扯开一张板凳,示意温连落座。温连环顾四周,这里摆设都很简单,除了药就是一些搁在书架上的医书,细看之下还有些四书五经掺杂其中。看来是个好学之人,温连对文淮之的印象还算不错。“江大人,请蒙上双眼。”文淮之恭敬地递给他一张青色丝帕。温连伸手接过,绑在眼上,然后伸出手腕,等待文淮之诊脉。然而等了半天,文淮之却迟迟并未将手搁在他的脉搏处。正当温连困惑时,听到身前人低沉开口,声音仿佛紧贴着他的耳际传来般,“江大人,我有一事实在不明,大人究竟为何要辅佐太子?”温连心口猛地一跳,他立刻睁开眼,透过眼上丝帕,隐约看到对方模糊朦胧的面容。文淮之就立在他不远处,眸光似有实质,哪怕隔着丝帕温连也能感受到对方炯炯的目光。“文大夫何出此言?”温连强定下心神,不敢轻举妄动。文淮之低叹了声,悠悠道,“此处没有外人,江大人无需与我隐瞒。大人是绝顶聪明的人,明知太子此人难成大事,定然不会做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事,所以我才百思不得其解。”温连慌了阵脚,怎么听他这么说,文淮之好像认识江施琅似的。不是说江施琅从来没离开过京城吗??而且干嘛说小红难成大事,他家小红很厉害的好不好。“数月前,大人传信给我,让我静待时机。如今时机已到,为何大人会转而帮助太子?”文淮之沁凉的指,轻轻扣住他的手腕,一碰便摸出温连的脉搏,他闭了闭眼,道,“邪气亢盛,阴长阳亏,大人,你近日都做过什么?”他话题转变太快,温连的舌头都险些打结,赶忙道,“在海上坐船过来,路上遇见水匪。当时除去晕船外没有其他症状,到通州便开始发热,食欲不振。”文淮之略微颔首,继续道,“行过房事么?”温连浑身一僵,瞬间支吾起来,“我……”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文淮之已然猜测出一切,“大人受过暗算,应是有人在你吃食中下过助兴药,那药产于幽州本身无害,但如若过度纵欲,会使身体亏损。外加渡海疲劳,水土不服,所以才引起发热食欲不振。”听到这儿,温连觉出不对,反驳道,“可是在出海之前我并未行过那事,而且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被人下过药……”说到一半,温连倏忽顿住。幽州?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醉酒醒来的早上,身上外衣被人褪去,前夜发生的事也什么都记不起来。然后,崔晏问他昨夜睡得好么。温连很快联想到一切,脑袋越扎越低,耳尖也逐渐红得滴血。小王八蛋……“这助兴之药来自幽州,通州府里大夫少有知晓其药性者,所以诊断不出。我开些药,大人回去按剂服用便是。”文淮之缓慢起身,摘下来温连眼上的丝帕。眸光交簇,文淮之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大人可是打定主意,从今往后都要支持太子殿下了?”温连看不透他是哪一边的,犹豫良久,试探着开口,“你猜?”闻言,文淮之忽地笑了,“大人说笑了,我与大人相识这些年,还从未有轻易猜透你的时候。”温连:“……你不愿我与太子结盟?”“并非不愿。”文淮之轻叹了声,抬手竟是一副要送客的意思,“大人慢走,明日若症状还未减轻,可再来裁云阁找我。”温连默了默,干脆把他的话都记在心中,回去问问崔晏,他听不懂的话,崔晏肯定都能听懂。他道了声谢,起身离开。在他走后,文淮之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心绪,许久,握紧了手中那方曾遮住温连双眸的丝帕。江施琅,你难道当真忘记我同你说过的话?崔晏此人有多危险可怖,我在信中与你道过无数次,难道你尽数忘之脑后?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尽是前世崔晏端坐在金殿之上,冷然看着他的眼神。“文大人,既然你和江大人关系甚笃,不如便让江大人替你顶去这桩罪名。”男人支着下巴,慵懒地半倚在软榻上。分明面色平静,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令文淮之遍体生寒,恨到战栗。“来人,将江施琅双手砍去,双腿打断,流放幽州。”“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思绪收回,文淮之只觉心口剧痛,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江施琅,你为何还不离开?崔晏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地狱里前来复仇的恶鬼!第59章 岂不更好【二更】康安王府。温连喝过药,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整个人真的好了不少,浑身都轻快许多。“真管用, 我现在都快好全了似的。”温连搁下药碗,伸了个懒腰,困意上来。听到温连夸这药不错。崔晏塞给他一颗杏仁糖,闷声道:“药哪有那么快见效, 是你太相信那文淮之了。”温连瞥他一眼,说道:“咱们太子殿下好像对文大夫很不满啊?”他接过杏仁糖丢进嘴里,甜滋滋的糖味很快压盖过中药的苦涩, 温连漫不经心道, “吃醋了?”崔晏抿了抿唇, 轻声说, “有点吧。”他坦诚应下,温连反倒觉得有些好笑,盯着他道, “看个病都吃醋, 你是想把我锁起来从今往后都不和任何人来往?”崔晏抬眼看他,仔细思酌片刻,吐出一句, “行。”见他居然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温连眯了眯眼,狠狠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行什么行, 我告诉你这是违法的, 不人道的,堂堂一国太子, 整日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若是我把你关起来锁进小黑屋,你什么感受?”崔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轻轻笑了声,又道,“也行。”温连:……跟他说不通。温连躺回榻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想起今日文淮之跟他说的那些怪话。他又赶紧坐起来,把文淮之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崔晏。崔晏听罢,眉头愈蹙愈紧,指尖蜷起,冷声道,“看来是文大夫对我不满更甚。”温连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在他眉头舒展两下,“别生气,你看你总皱眉头,以后就变丑了。”被他打岔这一下,崔晏面色稍缓,展开眉宇,低低分析道:“我入京那段日子,江施琅的确平白对我有很多恶意,处处在皇帝面前道我是非。”当时他只以为,江施琅是左丞之子,左丞家对二皇子崔颖支持多年,因此才对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太子极为不满。“现在想来,应当是文淮之与江施琅关系密切,从中告诉给江施琅些什么事情,才导致江施琅对我多有针对。”崔晏分析出来,心底冷笑。这群人总是如此,自认为他这太子会挡他们的路,便迫不及待想将他除掉。“他为什么会对你有意见呢……”温连想不明白,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难道他暗恋江施琅?”崔晏默了默,莫名被他这话逗笑了些。“温连,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是断袖。”闻言,温连干咳了声,说道:“我开个玩笑。”“或许,”崔晏思虑片刻,淡声道,“文淮之以为我会谋权篡位?”温连愣了愣,扭头看他,“此话怎讲?”崔晏垂眸看着他,缓缓道,“明皇后是我母后,丽妃是养育我的妃子,当初我年幼住在丽妃宫里,受过一些伤。”明皇后是宫里所有人的忌讳,没人敢提起,所以年幼时,崔晏当真以为丽妃才是自己的生母,直到后来顾问然告诉他,他才知道自己是皇后的孩子。他说得轻描淡写,温连却倏地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伤?”温连知道崔晏的喘疾是因为丽妃才患上的,但除此之外,崔晏从未跟他提及过任何其他的细枝末节。崔晏静默片刻,轻轻开口:“崔清是三皇子,但其实,丽妃在生下崔清之前还有一个孩子,只不过那孩子还在肚里时便夭折了。”他娓娓道来,仿佛那些过去都是旁人的故事,与他无关。“丽妃自那以后性情大变,誓要重夺圣宠,便以我为跳板,令我患上喘疾。冬日里逼我溺在水中,高热风寒,以此为理由让皇帝来看望他。”崔晏淡淡笑了,“她实在高估帝王之家的父子之情,皇帝对我并无半点怜爱之意,自从母后蒙冤死去,他认为我是他人生里的一个污点,认定我不是他亲生儿子。”温连渐渐睁大双眼,呼吸微停,“然后呢?”“皇帝没来看我。”崔晏平淡开口,“他让丽妃自己去寻太医,丽妃因此勃然大怒,把对皇帝薄情之恨转嫁到我身上,知道皇帝不在乎我,便对我变本加厉地虐待。”温连险些一口脏话骂出来,“然后呢!”崔晏伸出手,在他眉间抚了抚,笑道,“别皱眉,当心变丑。”见他拿这话搪塞自己,温连咬了咬牙,“你快说。”“这些事在宫中人尽皆知,我这一国太子,地位等同婢女宫人。”崔晏几乎已经快忘了那段日子,如今回忆都变得模糊许多,“三岁那年,一次祭祀大典,为了躲避丽妃的折磨,我同皇帝毛遂自荐,跪求他让我在元唐寺为黄泉下的皇后娘娘祈福。”祭祀大典,太子不想参加也要参加,丽妃拦不住他。皇帝兴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动了恻隐之心,也兴许是因为实在看他心烦厌倦,便答应下来,只派两个宫人陪伴,让崔晏安心在元唐寺祈福一年。“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崔晏静静说,“意味着我可以一年不用再被丽妃折磨,我便满心欢喜地住进寺里。”听到这话,温连心尖像是被刀刃划开,血涌不止。旁人避之不及的寺庙苦修,对于那个三岁的太子殿下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是皇帝的恩赐。“不过很快,我没住多久,元唐寺便出了事。”崔晏叹息一声,“有贼人上山放火,将整个元唐寺烧得一干二净,寺里百十僧人,连同皇后娘娘的牌位,全部尘灰不剩。”温连骇然地听着,他隐隐猜得出,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