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下来,穿好衣服,套上靴子,立在镜前。在太师府里他每天早上洗漱完都可以看到这张脸,江施琅的脸,比他自己的要好看得多,细看之下,眉目之间还有些相似之处。不过智商就差的远了,他远比不上江施琅的才智,如果他有江施琅那么聪明,崔晏的登位之路说不定会轻松不少。温连静默地看了一会,轻轻扯起嘴角笑了笑。小红,爹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他仔仔细细地梳好头发,而后笨拙地挽了个不算太好看的发髻,用银冠套牢。把自己拾掇地干净又整齐,用头纱和斗笠简单做了个防护服,然后大步踏出门去。兜兜转转,温连一边问路,一边在康安王府后街里找到了顾斐然的灵堂。白幡挂在灵堂前,是用一个简易的棚子搭盖出来的。天色渐晚,斜阳初上,灵堂前的白纸灯笼也早早燃上了烛火,在闷热的风里悠悠地摇。温连原地看了一会,长叹了声,踏进灵堂里。灵堂内,顾问然坐在木凳上,面前搁着只小小的火盆,眼眶泛红,像是好几夜都没怎么睡过。在他身旁还摆放着一桌饭菜,不过筷子规规矩矩地搁在桌上,饭菜也纹丝未动,看来他是一口没吃。听到脚步声,顾问然缓缓回头,见到是他,眉头稍蹙了瞬,又扭过头去,“出去。”温连抿了抿唇,立在与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淡淡道,“我就不过去给斐然烧纸了,来这是有些话要跟你说。”顾问然猛地回头,声音拔高,“我让你,出去!”好家伙,嗓门还不小,看来是一点没饿坏。温连叹息了声,说道,“消消气,顾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话音刚落,顾问然起身朝他走来,扯住他的领口要将他丢出门外,温连见状立刻喊道,“我马上就要死了!”顾问然动作刹那顿住,他愕然地看向温连,力道松懈。温连将他推开,赶紧后退几步,保持好距离。耳边传来顾问然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要死了?”一阵过堂风,拂开温连面前的头纱,他脸色苍白,唇瓣几近无色,低声道,“嗯,我身上得了病,你别过来。”顾问然踉跄地后退几步,整个人如同树木被抽去了根,深深看向温连,“我妹妹用命救你,你说死就死?”话音落下,温连心底也不是滋味,他抬眼看向顾斐然的灵棺,心头像是被长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来。他苦笑了声,说,“没办法,我这命也不太好。”顾问然坐回木凳,双手支着额头,良久,恨恨地怒骂了句什么,抬头问他,“所以你来做什么?”闻言,温连叹息着开口,道出此行的目的,“我是想问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顾问然冷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回幽州,继续做我的节度使去。”果然,这俩人还是闹掰了。温连最担心的情况就是这个,他斟酌着措辞,试探着开口:“不跟着太子殿下了?”“你觉得呢?”顾问然听到这个称谓,眉眼立即染上戾气。温连知道他心里有气,失去家人的痛苦漫长而折磨,那些水匪已经被尽数剿灭,他有恨无处安放,总要找个角度出出气,恨一恨,这都情有可原。岂料顾问然下一句是,“他这种人,不配我与幽州以命相随。”温连愣了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顾问然抬眼看他,眸光炯炯彼逼视过来,说道:“太傅自己不知?千万百姓和一人性命,孰轻孰重,你分不清?”他自认自己无错,若是当时知道斐然在船上,顾问然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他的觉悟,是他的决心。“为天下统领者,必要舍小爱全大爱,如此道理,太傅不懂?”顾问然一口一个太傅,似是想让温连记清自己的身份。良久,温连默然地看着他,小声道,“是我的错。”他一直娇纵溺爱崔晏,是他作为父亲的错。他让崔晏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是他作为朋友的错。他没有教导崔晏为君之道、爱民之心,是他作为太傅的错。在他眼里,崔晏好像永远都是当初那个依偎在他身边叫爹爹的小孩,他们之间一直风平浪静地相处到今日,从未有过一件像水匪劫船这样的事情,考验他的内心。说穿了,说到底。是他不好。半晌,温连轻声开口,“殿下虽在此事上没有选对,但他依然可以成为一位明君,这点你可以相信。”崔晏是男主,如果没有他把崔晏带跑偏,崔晏最后必定会成为救世主,这一点不会有错。顾问然冷笑着没有回答。温连无奈,只好继续道,“殿下自小缺失亲情,对我产生了异样的依赖,这点你应该知道。我马上就会死,这世上也就没有殿下留恋的人了……”他说了一半,倏忽被顾问然打断,“你怎么知道?”温连噎了噎,一时间,他竟然还真找不到理由。“你怎么就那么笃定你死了之后他就没有留恋的人?”顾问然眯了眯眼,字字珠玑,“江大人,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生性自私独利,这是他的本性!”听到这话,温连心口像是腾起一股怒火,烧干了所有理智,他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温连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咬牙切齿道:“我发现你跟崔晏真是相像,一个比一个会放狠话,说得一个比一个难听,真那么恨?是更恨造成这一切的水匪,还是找个借口发泄心中的埋怨委屈?真要是有那么恨,你干脆提一把刀去把他杀了,反正他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比不过你这身经百战的节度使大人!”顾问然被他一通臭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我……”“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温连气不打一出来,他马上就要死了,这群人还在这婆婆妈妈地纠结这种说开了就没事的废话,“斐然的死我们都很心痛,这本就是那些水匪造成,没有这些水匪,斐然不会死,崔晏也不会枉顾百姓性命选择救我,为何你只选择恨他,埋怨他,而不是恨那些罪该万死的水匪?”他一步步走近,声音更沉,“你知道如何为君,又知道如何为臣么?辅佐一个人不是见他做不好一件事就选择放弃,而是在他走错路时及时纠正,冒死谏言!”温连知道崔晏的为人,清楚他的性子,崔晏并非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人,恰恰相反,他心思敏感,知恩图报,只是不善言表。他定定地看着顾问然,“很多事他都是默默记在心里,从不表现在明面上,你对他的恩情他一直都记着,从我跟殿下相见起,殿下从来都对你尊重有加,即便是私下里也规规矩矩地尊称你一声顾大人。你可知道是为什么?”顾问然默然无声,低下头。“因为他不只把你当成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臣子下人,而是当成自己的恩人。”温连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他的恩人,挚友,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殿下只是这次做错了选择,但下一次,我希望他再面临这种选择时,有一个人能替我冲出来拦住他,别让他发疯,别让他昏头昏脑做出后悔一生的事。”温连闭了闭眼,低声道,“算我求你,我活在这世上也就这一件事放不下了。”他把心底积压的话尽数说出来,顾问然坐在小木凳上,一个字不说,只是面色更加难看。见他如此,温连无奈地甩手转身,准备离开,“算了,实在是跟你说不通,我现在还急着找个没人地方去死呢。死了之后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只要你们各自都不后悔,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干我事……”“知道了。”顾问然突然出声。温连身形微顿,听到身后顾问然稍显别扭地声音,“你不就是,想让我继续跟着他?”他转过身,看向顾问然,有些恍惚,“你现在肯了?”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叹了口气,从他脸上挪开目光,缓缓道,“死人的话还是要听一听,你说得对,我原也没有多恨他。”他心中尽是怒火与怨恨,无处排解,无法消散,这怨恨本身并非冲着崔晏去的,只是他自己气糊涂了,想不通了。并不是真要找什么人来恨,说到底,顾问然更恨自己没本事救下妹妹。温连总算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现在可以放心地嘎了。“江施琅。”温连愣了愣,应声道,“嗯?”顾问然偏过头,掩盖眼底的水痕,淡淡道,“每年这个日子,我会去给你和妹妹一起上坟的……”他抹去泪,转眸看向温连,从木凳上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开口,“江大人,一路好走。”第56章 眼神【一更】今日还算晴朗, 几片乌云稀稀落落地飘在通州广阔的天空,夜幕降临。温连走出灵堂,心底怅然若失, 接下来就要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这疫病不知崔晏要怎么解决,以网文小说的发展,这种时候男主应该很快能找到药方,拯救世人。虽然之前崔晏一直贴身照料他, 但是温连猜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因为就算真的有疫病,小红是男主,男主有主角光环肯定不会出事的。他从怀里掏出任务纸, 看了看, 果然字纸上的笔迹都消失了, 系统上次应当没有通过他的死亡申请。如果不是顾斐然救他, 温连现在早已是一缕亡魂了。这回没人能救他了,天意不可违。温连低叹了声,踏进康安王府, 这座府邸虽然宽阔, 但陈设都比较简朴,可见康安王是个节俭淡泊之人。能跟温家老爷相谈甚欢,甚至愿意把女儿下嫁到温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康安王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去。通州有他们在, 温连挺放心的。温连循着记忆找到自己先前住下的那间厢房,发现门开着, 像是有人来过。他困惑了片刻, 又很快抛之脑后, 懒得再管乱七八糟的闲事,只以为是有小厮进过屋忘记关门。桌案上, 笔墨纸砚俱在,温连在砚台上倒了些水,开始磨墨。任务纸摊平搁在案首,温连提起笔,在纸上写下自己新的死亡申请。【系统,申请无痛死亡,死法是身染疫病而死。】落完最后一笔,温连满意地吹了吹纸张,让墨汁干得更快一些。申请已经写给系统,他可以收拾收拾找个安静没人的角落静静死去了。等崔晏看到他的尸体,那时……顾问然应该会帮助他振作起来罢。小红,人总是要死的,死得其所是最合适的死法。良久,温连把墨迹干透的任务纸仔细折好,塞进衣襟内侧,又把自己所有穿过的衣服,和有可能沾染着病毒的东西全部收拾进包袱里。这些东西他都用过,往后都不能再用了,以防传染,不如让他拿走去丢掉。准备好一切,温连终于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