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堂一战,攻堡垒的是步军司兵马,骑兵不可能在那样的地形攻城。所以大部分的侍卫马军司兵马都在外围街道上逡巡,他们并没有目睹攻城时的惨烈。见识过那场战斗的将领和主官们却又带有故意性质的隐瞒了此事。因为他们不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倘若对对手大为吹嘘的话,对于己方士气是会有影响的。这在军中其实是常态。战斗之前,不可能告诉士兵们对方有多么的强大凶横。况且,这些将领主官们从内心里也是对侍卫步军司的兵马看轻的。他们认为,步军司的那些人都是乌合之众,对方的强大是步军司孱弱衬托所致,这一战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汲取教训的。倘若是自己的兵马,必是势如破竹,不可能会打的那么惨烈。
所以,基于这种种的想法,在追击林觉等人之时,追赶大军中的绝大多数将领和士兵都认为这是一次立功的机会。并没有对林觉手下这区区几百人有畏惧之感。对于军中某些人的警告,他们都是以嘲笑和讥讽来面对。他们当然也没有对失败做好心理准备。在之前遭遇连番失败的时候,他们普遍认为不是对方兵马有多么强悍,而是对方的诡计得逞。这一次正面交战,很多人抱着一雪前耻的想法,加之严令重赏之下,更是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顾一切。
但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看着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一茬茬割韭菜一般倒下的兵马,轰鸣的火器和飞溅的血肉,这混乱如地狱一般的场面让他们目瞪口呆。
“赵指挥使……这……怕是不成吧。对方火器如此凶猛,卑职建议……”一名将领低声道。
“你敢!谁敢撤退,老子砍了他的脑袋。给我冲!”赵德刚红了眼珠子,厉声大吼,同时亲自策马,不退反进,冲向战场。
骑兵们张着嘴巴苟延残喘着,热烘烘的空气,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他们几乎要窒息。他们的耳朵里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脑子里都麻木了。主将带头冲锋,让那些本心生退意的人绝望。他们知道再无退却的可能了,只好咬着牙继续策马冲锋。
一茬又一茬,骑兵们前仆后继,麻木的冲向前方。迎接他们的不是对悍不畏死的英雄的赞歌,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无情的霰弹和血色的烟尘。
红了眼珠子的赵德刚已经失去了理智,在他的严令下,骑兵们一排排的死去。到最后,阵前堆积的尸体已经如一座小山一般,战马都无法冲过去了。赵德刚还在呐喊进攻,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自己的亲卫队三百骑,剩下的都在前方的尸山血海之中挣扎着,呻吟着。
对面阵型中,林觉坐在战马上神情坚毅,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残忍。他也不想杀这么多人,但是对方这种不怕死的冲锋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的,冲到近前,便是一场
混战,那么尸横当场的便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
火器已经经过数次降温,在作战之前,林觉便要求每个人都准备一小桶水,火器一旦火烫,便立刻拿水淋枪管降温,确保能够连续发射。即便是这样,还是有火器根本扛不住这种连续的射击,枪管在高温和水淋冷却的刺激下爆裂,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四起,伤了周围十几名兄弟。但这对于整场战事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对方数千人已经全部倒在前方,堆积的人马身体已经半人多高,以至于对方的骑兵冲锋时都像是翻越小山一般。登上尸山冒个头,便成为尸山血海中的一员。显然,对方已经再也无力冲过来了。
赵德刚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堆积的尸体和伤兵残马的情形,绝大多数士兵中了铁弹子是不致命的,但是他们却白困在尸体之中,有的被活活的压死,根本爬不出来。宽约三十步的,长约三十步的这片区域里,就是一团血糊糊的血肉。
“吕相传令,赵指挥使不用进攻了,立刻后撤。吕相说,令想办法进攻,赵指挥使不能再拿兵士的性命去送死了。”一名护卫飞驰而来,大声下令道。
赵德刚喃喃道:“这便败了?我的四千骑兵还剩了多少,不足千人了吧。就这么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我这么多兵马居然没能靠近对方那区区几百人的身前?连一个对手也没杀死?”
“赵指挥使,胜败乃兵家常事,火器如此凶猛,吕相也是没预料到。还是后撤吧。”那护卫道。
“不!我赵德刚能到今天,那也是经历良多之人,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区区几百人而已啊,我居然一败涂地。这叫我有何面目立足,有何面目跟朝廷和杨枢密交代?我不甘心,继续进攻,其余骑兵呢?我们还有一万多骑兵呢,传我命令,立刻让他们进镇子,发动冲锋。杀光那些混蛋。”赵德刚大声吼叫道。
所有身边之人都用看白痴一般的目光看着他,这人怕是疯了,还要进攻?还要别人送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你们跟我进攻,我打头阵。”赵德刚大声下令道。
身边的亲卫们和部分骑兵面面相觑,无人说话。赵德刚大吼道:“怎么?你们敢抗命?”
一名副将沉声道:“吕相下令撤离,赵指挥使不要违抗吕相之命。卑职等不能进攻,否则便是违抗吕相之命,赵指挥使冷静些。”
“混账,混蛋。你们都怕死,我可不怕。好,你们不敢,我一个人去冲锋。”
说着话,赵德刚催动马匹,举起长刀,嘶哑着嗓子发出呐喊声:“杀!”
然后他真的策马而去冲向前方。他的马蹄踏过地面汩汩而流的血水,踏过如肉糜一般的血肉,铁蹄踩上了尸体斜坡上一名尚未死去的士兵的头颅,那士兵闷哼一声立刻死去,然后赵德刚
冲上了尸山顶端。
“轰!”一声爆响之后,赵德刚胸前全是血洞,战马的头脸也中了十几颗铁弹。一人一马抖动了一下,然后轰然倒下。战马哀鸣着滚落下来,赵德刚的脚被勾在马镫上,拖拽而下。他勉力想挣脱,却已经全身无力。他的胸肺都已经被打穿,早已难以活命。最后时刻,他亲自体验了一把火器的威力,才明白这东西的威力之大。但却已经太晚了。
吕中天在后方跺脚大骂,但却无可奈何。这赵德刚脾气倒是倔的很,居然就这么独自冲上前去了,这和送死何异?不过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倒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想那赵德刚身为侍卫马军副指挥使,马军司在大周兵马之中也属于一等一的地位,平日何等的自大骄傲。今日连番受挫,数万骑兵难以奈何对方数百之敌,本已经颜面扫地。这最后的正面交锋更是让赵德刚所有的骄傲和自负都变成了愧疚和无颜。
这一败,以后将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永远难以抹去。所以他怎么甘心?这种情形下,他自然想拼命挽回颜面,或者说这种送死的行为,也是他最后的骄傲。他以这种方式成全了自己辉煌的戎马生涯,选择的是死亡而不是退缩。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赵德刚的血性,也是他之所以身居军队高层的原因之一吧。
吕中天无暇去多想,当即鸣金三遍,下令收兵。他也明白过来了,以这种方式去进攻,显然是无法撼动对方的。对方火器之威力让人胆寒心摄,绝对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进攻。和他们在这样狭窄的长街上做正面交锋,其实是上了对方的当了。林觉这厮心思缜密,这其实是继绊马索和火攻之后的第三个陷阱。只不过,这第三个陷阱看上去有机可乘,但其实比前两个诡计更加的阴险歹毒。林觉一定很清楚,这种长街上的正面战斗,他是绝对不会输的。所以他才主动提出了这看似有机可乘甚至有些愚蠢的正面交锋之策。
事到如今,吕中天再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发现,靠自己的本事和手下这数万兵马似乎真的不能撼动林觉。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赶回京城,让郭旭下旨,调动更多的兵马和良将过来围剿林觉等人,而非自己在这里死撑。这么下去,这失败的责任倒是要自己来承担了。
林觉等人策马绝尘而去的时候,吕中天压根没有派骑兵追击的机会。而是下令打扫战场,就地扎营。同时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去传达自己的命令。他要调集汝州蔡州唐州邓州等地的厢兵集结围剿,要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去围杀林觉等人。之后,他更是要即刻回到京城去,这一次他要让杨俊亲自出马,带兵增援围剿林觉等人。打仗这种事,还是让杨俊来办为好,自己之前把事情想的太过轻松,没想到这林觉如此难缠,这是自己的不谨慎。这块硬骨肉便让杨俊去啃吧。